幾個禮拜以前,剛到中國文化研究所以後,在網上遇到了一些專門討論翻譯的網站。在一個網站上,看了某一個人──現在不記得是誰,但是看起來是在中國文化界比較權威的人物──談了翻譯中國經典。他說他到國外去旅行的時候,注意到每一個旅館裡都擺設基甸聖經,還說他希望將來會有一天可以見到床邊的家具擺設中國經典。他不是做夢,想這些中國經典就應該是五經的原文(但是我自己覺得一個初步試驗是在中國國內的旅館裡先將中國經典擺設出來,按照道理這些經典當然應該是中文版)。不是這樣,他是想利用某種認可的英文翻譯,以便國際讀者閱讀就像基甸所利用英皇欽定本聖經。也許在當代中國,會有一個像英皇欽定那樣權威的機關能夠提供這樣的認可,但是很難想像這樣的機關會找到像英皇欽定那樣好的翻譯者。找到的話,恐怕也不會滿意。說到這一點我並不意味著聖經和中國經典有什麼不同的價值,無論是宗教抑或文學價值,也不是輕視現代中文翻譯者的本能。我就是想這樣的翻譯工程從開始的時候會遇到嚴重問題。 為了說明翻譯者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可以以中國經典第一句話為例,即《周易》乾卦的「元亨利貞」。這四個字看起來很簡單,但是要做出一個能夠認可的翻譯實在很難。對這四個字最早的說明見於《左傳》襄公九年裡,也包括在《易傳》的《文言傳》裡,說明這四個字代表四個德行:「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幹也。」這種理解在十九世紀蘇格蘭傳教人李雅格(James Legge, 1815–1897)的翻譯反映出來: “Khien (represents) what is great and originating, penetrating, advantageous, correct and firm”。然而,《周易》歷來不少註疏家以為經文用字習慣說明這四個字不應該是四個單獨的單詞,而應該讀作兩句話,即「元亨」和「利貞」。這個理解可見於西方第二個最權威的《易經》翻譯,即威爾翰(Richard Wilhelm, 1873–1930)的 “THE CREATIVE works sublime success, Furthering through perseverance”。這兩個非常不同的英文翻譯都有悠久的中國訓詁根據,都可以算是「對」的。然而,要找出一個能夠融合這兩個理解的翻譯恐怕很難,甚至不可能。不但如此,我們現在知道問題並不僅僅是要融合這兩個理解,現在已經有新的證據出來說明最好的理解可能和它們都不一樣。
當代學者經常說由於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的考古發現,我們需要重新考慮中國古代文化史,甚至有不少人說我們要重寫中國古代史。重寫的對象也包括中國經典,特別是《周易》。譬如說,在二十世紀開頭發現的甲骨文促進了對《易經》一個新的理解,現在普遍稱作「新易學」。這個「新易學」也就是從「元亨利貞」開始提出新的解釋。幾乎每一個甲骨卜辭都載有「貞」字,意思與貞卜有一定的關係(由於本輯通訊的篇幅有限,所以無法於此做全面的解釋)。因為《周易》最早的文獻記載說明它原來是一個貞卜的手冊(其實,由於這個性質所以沒有被秦始皇焚燬),所以學者一見到甲骨文「貞」字的這個用法,很快也聯想到《周易》「元亨利貞」這個句子,以為「貞」應該有同樣的意思。不像《左傳》和《文言傳》的「事之幹也」(亦即李雅格的 “correct and firm”),也不像其他註疏家的「正也」(亦即威爾翰的 “perseverance” 的理解,「新易學」的學者提出「貞」應該與貞卜有關係(就像《說文解字》所謂「貞,卜問也」),即使有關這一理解不同的學者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學者以為「利貞」的意思就是「有利的占斷」,然而也有學者以為意思是勸勉讀者去舉行貞卜(即利於貞卜的意思)。與甲骨文用法比較起來,前一個理解恐怕沒有掌握:在甲骨卜辭裡,「佔」和「貞」分得很清楚,反映貞卜過程的兩個不同的階段,「貞」絕不能讀作「佔」。並且,在《周易》裡,「利」字頻繁地出現,都沒有形容詞的用法(即「有利」的意思),幾乎全都是副詞(即「利於做某件事」的意思)。然而,《周易》經文如果是占卜手冊,也就是說做占卜以後所參考的結果,卦爻辭怎麼會勸勉讀者去再次占卜仍然是一個謎。
如此,僅僅從「貞」字來說,要給中國經典第一句話的「元亨利貞」做出一個文化界某一權威機關可以認可的翻譯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不用說這句話其他三個字也不一定沒有同樣的問題。譬如說,「亨」字也相當有意思。我在中國文化研究所做的公開演講就談了這個字含義的演變:「甲骨卜辭裡『鄉』字的特殊用法及其對中國古代貞卜的意義:兼論《易經》第一句」,於此就不多說。要翻譯中國經典,應該反映傳統的詮釋(但是,像我們上面見到那樣,傳統詮釋不一定都統一)抑或根據最先進的歷史語言證據?無論如何決定,一定會有讀者──包括那些在旅館裡晚上睡不著覺的讀者──感到很不滿意。也許一個辦法是給翻譯本做出詳細的註解,把所有的問題和都做出全面的解釋,但是如此那些旅館裡的讀者恐怕會把電燈關掉,立刻睡覺。
(原發表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通訊》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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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老外學長」夏含夷與同門分享研究心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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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元學會演講】 |
天德黌舍學長芝加哥大學講座教授夏含夷十月廿七日於今奉元書院發表演講。講題:甲骨文「鄉」字特殊用法──兼論《周易》「元亨利貞」「亨」字意義夏含夷學長於1974年畢業於美國聖母大學後,來台三年,受學於 毓老師,專攻三玄。後入史丹佛大學攻讀碩、博士學位,1985年受聘於芝加哥大學,講學至今。研究範圍為:中國上古文化史、古文字學、經學。初時對甲骨文有興趣,後來轉向銅器銘文,最近十年則作簡帛,特別是楚簡的文字研究。主要著作已有多種中文譯本出版,坊間可見《孔子之前:中國經典的創造研究》,《溫故知新錄:商周文化史管見》,《古史異觀》,《興與象:中國古代文化史論集》,《重寫中國古代文獻》,《劍橋中國古代史》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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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摘要】 |
甲骨文中的「鄉」字有幾種用法,包括宴饗的饗、享祀的享、方向的向等,但偶爾還有驗詞的用法,也就是享受的享(饗、享、向等都是同源字,字根是「鄉」字)。周代傳世文獻中,也出現過當作禱告驗詞的鄉「鄉」字,意思是享受。 「鄉」是象形字,像兩人相對跪著,中間有一個飯碗,就是後來「饗」字的初文,原義是人相聚宴飲,引申義為祭祀,通「享」,又引申或假借為「向」(有針對之意)和「向」,這四個用法都泛見於卜辭。 《尚書‧顧命》中似有同樣用語:……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階隮。太史秉書,由賓階隮,御王冊命。曰:「皇后憑玉幾,道揚末命,命汝嗣訓,臨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荅揚文武之光訓。」王再拜,興。荅曰:「眇眇予末小子,其能而亂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叱。上宗曰:「饗。」…… 《顧命》是周成王去世前交代兒子康王怎麼當王,成王去世後,康王做了三次祭祀。上宗就是管理宗廟的官員,上宗曰饗,就是祖先答應了。 還有兩個用法「弜執呼歸克鄉王事」(《合集》27796)及「祖乙允鄉」(《合集》19851) 比較罕見。「克鄉王事」的「鄉」是趨向的「向」,意思是「禦事」。「祖乙允鄉」這四個字在那片牛骨上正反面都有,周圍沒有其他文字,「鄉」字又明顯大於另外三個字。甲骨卜辭的驗辭通常使用「允」字,所以這裡也可以視為驗辭,大意是曾經貞卜了給祖乙的享祭,結果祖乙享受了享祭。《周易》傳世本,「亨」和「享」都可以追尋到一個來源,即「亯」字。 在馬王堆帛書本裡,傳世本的「享」字寫作「芳」、「亨」字則寫作「亯」,在上博《周易》裡,傳世本的「享」字寫作「享」,而「亨」字則作「鄉」。
傳本隨卦 |
元亨利貞 |
馬帛隨卦 |
元亯利貞 |
上博隨卦 |
元鄉利貞 |
傳本隨卦上六 |
王用亨於西山 |
馬帛隨卦上六 |
王用芳於西山 |
上博隨卦上六 |
王用享於西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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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的甲骨文最多的是商王武丁時代(有十萬片)。這片甲骨上的字比較怪,像小孩學寫字,應該是甲骨文第三期,廩辛康丁這個時代的甲骨文只有幾千片。看第三期甲骨的筮文,所有卜辭幾乎都有相同形式:干支(某一天要占卜)+貞卜人+貞卜的事項+鄉。如《合集》27456: 1: 壬子卜何貞翌癸丑其侑妣癸鄉 《合集》27456: 2: 癸巳卜何貞翌甲午登於父甲鄉最後都是「鄉」字,鄉是什麼意思?怎麼標點?前面要放頓號逗號還是句號?除了一起吃飯,應該還有一個意思是給祖先吃飯(饗)。還有兩個用法:鄉王事(罕見,略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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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乙允鄉,「允」是驗詞,指確實做到了,「鄉」應指祭祀的結果,祖先已同意所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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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外一些例子,何組卜辭裡經常把「鄉」字放在最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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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集》27138:己酉卜何貞貞其牢又一牛 |
(似刻意隔開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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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集》27321:丙午卜何貞三牢 三 鄉 |
(卜辭由右往左讀,但鄉字放最右邊,單獨的三是一個記錄,指第三個占卜的卜兆,鄉放在這裡可能是對句子作個判斷,一個結果,也就是驗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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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傳世本(未經漢代編輯的古老版本)也出現「鄉」字,《墨子‧耕柱》中「鄉」有一種用法很有趣: |
巫馬子謂子墨子曰:「鬼神孰與聖人明智?」子墨子曰:「鬼神之明智於聖人,猶聰耳明目之與聾瞽也。昔者夏後開使蜚廉折金於山川,而陶鑄之於昆吾;是使翁難雉乙卜於白若之龜,曰:『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舉而自臧,不遷而自行,以祭於昆吾之虛,上鄉!』乙又言兆之由曰:『饗矣!逢逢白雲,一南一北,一西一東,九鼎既成,遷於三國。』夏後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後、殷、周之相受也,數百歲矣。使聖人聚其良臣與其桀相而謀,豈能智數百歲之後哉?而鬼神智之。是故曰,鬼神之明智於聖人也,猶聰耳明目之與聾瞽也。」 |
夏後啟派蜚廉鑄九個鼎,鑄鼎前要先占卜,結果祖先說夏人可以有這些鼎,等夏失去天命後,鼎會傳給另一朝代,一共會有三代。所以鬼神早在夏代開始前即知會有夏商周三代,這比聖人厲害。祖先說鼎要有三腳,但是方形的…這四句都矛盾,很難解釋。「上鄉」這兩個字應該是古書上常見的卜筮命辭和一般禱告辭「尚饗」的初文。奉元最關心的元亨利貞是什麼意思?其實連唸法都不定。乾元亨利貞怎麼講?怎們斷句?是乾、元、亨、利、貞還是乾、元亨、利貞?西方人要翻譯《周易》,第一句話乾元亨利貞就譯不出來。 |
《左傳·襄公九年》穆姜薨於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於《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幹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然故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於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於此,弗得出矣。」 |
穆姜坐牢時,占卜看會不會獲釋,得隨卦,表示有好結果,可以出獄。但穆姜認為這個卦與她無關。不只乾卦有元亨利貞,隨卦也有。穆姜說了那四句,即元亨利貞四德,四德俱全的人才可以得到這個占卜結果,所以最後死在幽禁地。又顧頡剛:貞,卜也。其弟子高亨《周易古經今注》:元,大也;亨,即享;利貞,利佔也。但亨即享的內涵,高亨說的不對,不是子孫要舉行祭祀,而是祖先已經接受了祭祀。說利貞是利佔,也是搞混了,在甲骨卜辭裡,貞與佔是完全不同的字,貞是開始舉行貞卜時用的,等有了一個兆象,王再來佔,看了卜兆,就說出卜兆是什麼意思。把貞跟佔弄混是個基本錯誤。過去有人認為亨及享相通,其實用法並不同。只有《周易》有亨字,其他古書基本找不到亨字,當然字書(字典)裡有。《周易》一共出現四十六次亨字,其中四十次都在卦辭裡面,如乾卦隨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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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側寫】 |
夏含夷學長演講中提到幾個有趣的小故事,特別節錄出來分享給沒能親臨現場的同門好友。‧我過去在美國每一次發表文章,若是關於《周易》或《詩經》的,如果是用英文發表,我就不告訴老師,如果是用中文發表,我會給他。他每次都說好好,很客氣,不多說。我離開台灣以後的研究方向,比較傾向古文字學,考據學方面,老師說那是小學,不是他作的大學,我想應該跟他作的大學是相反的,矛盾的。‧二00五年,我來拜訪老師,當時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來看老師。我到他家門口敲門,張哥說:「老師在,但是你要知道,老師現在年紀大,你最好…。」,我說沒關係,我只是要打個招呼而已,就待兩分鐘。然後老師下來了,一看說:「是你,小夏,你來了!坐坐!」結果談了兩個鐘頭。這兩個鐘頭在地下室,我們聊到什麼,他就急著找東西。我們談到上博的《周易》,他就站起來了,說我那邊有,就跑到那一頭拿了上博《周易》,上博的第三輯很大很重,他說:「我知道有這麼一個東西,但是這不是孔子的《周易》,這些都是浪費的,我一點也不相信。」我當時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剛剛對上博《周易》做了一篇報告。老師說那不是孔子的《周易》,當然可以這麼說,但那是很古老的一個《周易》,是西元前四世紀,當然不是最可靠的,但我們也不知道最可靠的《周易》是什麼樣子。
‧古人不會為了知道明天下不下雨而占卜,而是為了請問祖先答不答應明天他們想做的某件事情而占卜,如果祖先享受了我們的饗,就表示他們同意幫忙實現我們的要求。我覺得元亨的意思是,我們的要求已經得到初步的成功,已經得到祖先的認可。老師會不會享受我這個報告,我不敢說,但我覺得他會很奇怪,老外在談元亨利貞什麼意思,應該也會覺得很不錯。
‧老師當時有四十多個外國學生,我是最年輕的,才二十一、二歲,那時我對哲學很有興趣。我大學讀的是神學,因為我覺得哲學是一個層次,比哲學高一個層次是神學,所以我研究那個。我那時遇到一個中國女性,她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兒子,我們一直談話,到最後兒子耐不住了,說:「媽媽,媽媽,我們走吧,媽媽,哲學是什麼東西?」因為我們一直在說哲學哲學,結果媽媽說:「哲學…哲學…哲學就是沒有的東西。」我那時覺得這個回答不對,哲學是最重要的東西。但我年紀愈大,就愈覺得她的回答好,哲學就是它沒有的東西。所以我回到美國讀研究所,就開始研究甲骨文金文,最硬的文字,基本上就是走了小學的路子,就是考證學。現在覺得哲學玄之又玄,搞不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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