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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奉元電子報

中華奉元學會電子報-第76期

公元2020年4月7日 夏曆庚子三月十五

◉本期目錄

◼︎【編輯小語】緬懷師恩,省思疫情文/編輯部
◼︎【奉元活動】
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側記
文/徐祥媚
◼︎【奉元見聞之一】
當驚世界殊——永懷毓老師
文/劉君祖
◼︎【奉元見聞之二】
毓老師——寫於毓老師逝世九週年
文/林世奇
◼︎【奉元問學】
必也盤皇另闢天——新冠疫情中念毓師
文/吳哲生
◼︎【奉元社快訊】
繼往開來:不一樣的毓老師紀念會
文/奉元社

奉元電子報 歷期文章目錄


【編輯小語】緬懷師恩,省思疫情

文/編輯部

轉眼間庚子年已是清明時節。奉元書院於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之後,為加強防疫,避免群聚感染,作出應變。春季課程暫時轉為線上授課,何時恢復正常,將視疫情隨時調整。毓老師紀念會也因此改成線上直播。艱難時期,衷心感謝各位學長姐、會員與學員的體諒、支持與肯定!

對奉元同門來說,每年三月都是大家團聚一堂,共同紀念 毓老師、緬懷師恩的時候。今年由於疫情爆發的緣故,「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忍痛改成線上直播舉行,距離雖遠,感情依舊。今年紀念會的特別之處,就是大家都在雲端紀念,而 毓老師卻在另一個雲端俯視。兩端之間,就是我們能夠發揮的時間與空間。我們應該在這有限的時空裡面,努力傳承發揚 毓老師的學說和精神! 毓老師說:「書有古今,智慧沒有古今。」我們要如何用古人的智慧,啟發今人的智慧?如何用 毓老師的智慧,啟發我們的智慧?值得深思。

本期文章,大都圍繞著緬懷毓老師和對疫情的省思展開討論。你想知道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的情況嗎?請參閱文章:
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側記

你知道 毓老師辭世前的一、兩個月對弟子的叮囑嗎?請參閱:
當驚世界殊——永懷毓老師

你知道毓老師「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一面嗎?歡迎閱讀:
毓老師——寫於毓老師逝世九週年

你知道毓老師所說的「元」與「元學」在現代社會中舉有什麼意義嗎?請見:
必也盤皇另闢天——新冠疫情中念毓師

想知道臺灣大學奉元社的最新消息嗎?請見:
繼往開來:不一樣的毓老師紀念會

最後,編輯部亦誠摯地歡迎同門先進與各界同道友人,能夠共襄盛舉,提供個人無論是讀書、教學、工作、生活上的感懷,或是經典智慧應用的心得,在奉元電子報的園地中「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奉元活動】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側記

文/徐祥媚

編按:每逢庚子年必有災難,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一九〇〇年八國聯軍、一九六〇年大饑荒、今年全球皆受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影響,毓老師紀念會被迫改為線上直播(欲觀看當日視頻請按我),以利奉元弟子遠端遙祭。義者,宜也。道可道,非常道。非常時期,需要有非常辦法。希望  毓老師在天之靈保佑全地球人類,早日擺脫疫情影響,恢復昔日正常生活。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轉瞬之間,  毓老師逝世已九年矣。

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於二〇二〇年三月十四日在奉元書院舉行,由劉君祖理事長、潘朝陽常務理事、張景興學長代表同門祭拜  毓老師,懷持慎終追遠的精神表達無盡的思念。

▲受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疫情影響,  毓老師的眾弟子無以齊聚一堂。然而,禮不可廢,我們藉由線上直播在四面八方一同祭拜  毓老師。
▲祭禮開始,主祭者劉君祖理事長代表全體同門,向  毓老師獻上香、花、果、爵,以示思念與敬重。

接著,全體恭讀祭文。「奇逸人龍帝冑天潢」, 毓老師的親身經歷了大時代的變遷,飽覽人間滄桑,在艱難的處境中實踐經典的智慧。「百齡儒宗,一代素王」,  毓老師讀書百年,教學一甲子,作育學子無數。  毓老師倡導的夏學是經世致用之學,老師常勉勵學子實踐經典而非埋首於章句訓詁的餖飣之學,因為為學的目標在於「智周萬物,道濟天下」。「長白春風,纘續盤皇」, 纘續意指繼承,而盤皇象徵開天闢地,  毓老師期盼我們傳承夏學並藉此為社會開創新局。「國運蒼茫,大雅云亡。仰止宮牆,憂思難量」,我們在變動劇烈的時局之中追憶  毓老師,懷想  毓老師的諄諄教誨,並從中汲取改善現況、展望未來的力量。

▲劉君祖理事長、潘朝陽常務理事、張景興學長代表全體學生向  毓老師行三鞠躬禮。

祭禮完畢,劉君祖理事長向所有奉元同仁與直播線上的毓門弟子致詞。

劉理事長懷想當年  毓老師對於社會的後續發展有許多精確獨到的先見之明。劉理事長認為倘使  毓老師親眼見證近年的社會發展,必也因社會之大幅度變化而「當驚世界殊」。劉理事長推測未來十年的時局必然劇烈變化,眼前充滿了嚴峻的挑戰,無論是兩年前開始的中美貿易戰或今年的武昌起「疫」,均牽動了全球的局勢。劉理事長指出「華夏文化能不能夠振興,關鍵就在未來十年」,端看我們如何「學而時習」,「與時俱進」。「世界不一樣了,永遠不可能回到從前的狀態」,因此我們當因應變化,為社會尋求革故鼎新之道。最後,劉理事長也勉勵我們:中華文化絕不在於訓詁考據,而在於經世濟民、人文化成。

▲劉君祖理事長以  毓老師當年勸勉學子之語激勵我們:「豈止日月易新懸,必也盤皇另闢天!」

接下來由潘朝陽學長致詞。

論及現下的疫情,潘學長認為倘我們綜觀歷史,便會發現各個時代皆有災疫,中華民族卻不曾被災異擊倒,而是懷持憂患意識,在患難中興邦。

接著,潘學長分享  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的「九」字所給予的啟發。《易經・乾卦》之中共有四處言及「用九」:「用九,見群龍无首,吉。」與「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易經・乾卦・文言》提及「用九」二次,「用九,天下治也」與「乾元用九,乃見天則」。潘學長認為奉元精神在於「用九」,「群龍無首吉」因「人人有士君子之行」,人人皆奉獻其所長,盡一己之力改善社會。

▲潘朝陽常務理事懷想  毓老師當年時常叮囑學子「不可作書呆子」,而應當為社會作實事。

最後,熊羿秘書長以「兩個雲端」之說為紀念會作總結,「我們在雲端紀念  毓老師,而  毓老師在另一個雲端接受我們的仰望,這兩個雲端最後會結合成一個雲端。」

▲熊羿秘書長與大家共勉:身處兩個雲端之間的我們應致力於闡揚  毓老師的學說。

由此雲端到彼雲端,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在兩個雲端之間,我們當如何為夏學盡一份心力?我們應如何闡揚  毓老師傳承給我們的華夏文化?無論作為親傳弟子或再傳弟子,我們都有責任實踐並傳承夏學。從此雲端到彼雲端,願我們奉元行道,以果行育德。

▲防疫期間舉辦毓老師紀念會,工作人員進入書院前皆須酒精消毒、著口罩入場。
▲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在此圓滿落幕。我們懷念老師的諄諄教誨,也反思自身傳揚夏學之責任。

-全文完-


【奉元見聞之一】當驚世界殊——永懷毓老師

文/劉君祖

2011 年元月 10 日上午 10 點正,一片風雨陰寒中,我應命到了臺大附近巷內奉元書院門前,按鈴後進入那間熟悉的房間,毓老師端坐太師椅上等候,我忙趨近鞠躬,老師示意我在案前几凳上坐下。接下來的兩小時裡,聽老師宣講往大陸推展奉元志業的宏圖,我提出一些問題,慨歎時機時勢的迅速遷移,當然也高興大事終有突破,時局沉悶太久,華夏斯文不墜, 應該有所展佈了吧?

老師先給我看義孫女寫給「毓爺爺」的信函,裡面談及尊老師囑託安排大陸講學事業的具體進展,似乎籌畫多時已有確定契機,日前也與幾位師兄們談過分工云云。老師也談到臺灣事業的布局發展,讓我不妨想想是否也有哪些社會關係可用。

大陸方面殷切期盼老師赴京,好像忘了他已一百零五歲,而有時老師自己也忘了歲月不饒人。

我先說這事兒早兩三年敲定多好,一時忘情脫口道:「老師再活十年,創歷史紀錄!」他老人家一哂,說:「儒家已沒有一個人活過我的。」言下頗為自豪,同時也笑我一廂情願。老師曾從虛雲法師學佛,說太老師一百二十歲才走,而且說走就走。我想佛道高人不為世累,長壽有其道理,儒者常懷憂患得享嵩齡真真不易。

老師直言臺灣氣勢已弱,我兒怎不安排去大陸讀書?聽我仍住 25 樓公寓頂層,建議賣掉喬遷,這些年天災不會斷。我因家事已定,只好尷尬笑笑。他又將話題拉回到奉元大計來,說五、六十歲正好時候,不急慢慢來,大家先組學會好群策群力。我聽了不只是感動,一百多歲的老師勉勵學生說不急,這是甚麼一種胸懷啊?

老師又感慨教書六十年,往後真正能接著講經的全球不到十人,大家合計合計,看怎麼打開局面?大陸有些家傳之學還實在,曾有隔海重點啟發蔣慶,春秋公羊學有些說過了頭,各派人眾仍以蔣為魁首。我向老師報告,2004 年中曾赴貴陽陽明精舍晤蔣,論學一天一夜。老師又跟我要辛旗的聯絡方式,他是我赴陸交流見過幾次的愛新覺羅皇族。另外,對在臺師兄弟都有些點評,品鑑精到,我當然也只宜默受。

「大陸非養老院,乃競技場,沒點真本事不行,得帶動他們入道,必大放異彩。」老師這麼說,讓我想起幾十年前私下拜晤,他說:「我們講傳統文化,別人以為守舊,是殯儀館的化妝師,其實弄得好我們是在開雞尾酒會!那句話怎麼說的?豈止日月易新懸,必也盤皇另闢天!」

▲2010年,毓老師和劉君祖理事長伉儷合影。(劉君祖理事長提供)

奉元奧質精義即在於此。乾卦《彖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奉元自能統天,大明正是上經末離卦之象,《大象傳》稱:「明兩作,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文明的發展薪盡火傳,終而復始,生生不息。《彖傳》述意明確:「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應該就是老師壯語之本,另外,大概也受了毛詩的影響:「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奉元志在繼往開來,經世成務,哪裡可以書齋餖釘之業自限?照著講、接著講,而後自己講,知如是,行亦如是。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恆多,孫中山先生說十之八九,老師自嘲他許多想法完全落空。「夢啊⋯⋯」他微閉雙眼發此慨言,我受觸動,亦敬受之。

2011 2 3 日辛卯春節上午,同門萃聚於書院門前,分批次進室內給老師拜年,有負責同門叮囑別待太久。既往多少年都是流水出入,這回則須適度節制。當日老師的精神尚可,內人以炤排在前座,聽老師跟大家提大陸設書院事。

2 16 日午後,我與以炤如約到書院門口,老師義子景興與長隨服侍的銓潁師弟開車,四人同赴苗栗乾元山。車抵交流道處,會合學生張果軍夫婦上山看地,張多年前就讀臺大社會系時也曾到黌舍聽講,而今則是金融界的知名人士。乾元山購置多年,老師本欲開辦書院,兩岸三通後情勢變化,擬轉大陸發展。當日冬霧瀰漫,路旁大樹參天,不易看清太師椅般靠山面水的格局。我也是第一次去,陪著了解狀況,看看能否牽成善緣。

2 22 日上午,我坐以炤車再赴師門,途中接到景興嫂來電,老師身體不適,原訂請他去我創設多年的周易學會之約打消。後來聽聞幾位師兄亦多如此,冬春之際天候變化大,我們不免擔心憂恤。

3 6 日上午我一人去老師家,在地下室待了半小時即告辭離開。老師心律不整,氣喘甚,聽話也耳沉吃力,景興哥肅立一旁幫著轉話通譯,我悲戚梗胸,報告完有關事宜後就請老師休息。

「人這個老真是⋯⋯」老師用手按額頭,費勁地說:「我不怕死!自小就在槍林彈雨中搏命⋯⋯」分析大局又說,內外蒙是關鍵,中國自古就重視滿蒙幽燕,在北方建大書院很重要,他有全盤的規劃,期勉弟子們努力完成⋯⋯看我作筆記,還喝止:「聽就好,不要記!」

景興哥送我出門,拾階而上時我再遙遙回望,老師仍坐案前辛苦支撐。出門我問老師就醫情況,景興說臺大醫生建議住院治療,老師不肯,怕進去就出不來,還有好些事要安排。北京清華大學邀請老師在當年 4 月底出席他們百周年校慶,師生期望組團慶賀,能成行嗎?

單獨見師的那兩次,我仍將新出的幾本論易書上呈,任何情況下都記得老師以前的勉勵,嚴厲而中肯,至今猶受益不盡。當天返家,以炤直言太遲了!真的嗎?真會這樣嗎?

二周後,3 20 日周日,正值春分節氣,一早果然傳來老師仙逝的消息。我搭捷運趕赴臺大醫院,見老師最後一面行禮,車程中整理心緒。由前些日的卦判斷,多半難過陰曆二月關,卦氣值大壯,《雜卦傳》稱:「大壯則止,遯則退也。」多少前賢與豪傑之士皆然,心肺功能耗弱者尤其難熬,老師數年前發病住慈濟醫院亦當此時,過了春分就逐漸康復。

我元月 10 日見老師後,曾占問是否天從人願他可再活十年?得出坤卦第二爻動,爻辭稱:「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格局清正,歷世不染,心底竊喜。爻變為師卦,卦辭又稱:「貞。丈人吉,無咎。」一般指勞師動眾的戰爭,同時亦有師者傳道授業之義,《大象傳》稱:「君子以容民畜眾。」數萬奉元同門追隨老師大半輩子,正是亟需感召領導之際,若能如此真是太好了!

演卦容易斷卦難,我的一廂情願盡往好處想失了準頭,事後檢討坤卦有歸陰入土之象,師卦則為坎宮歸魂卦,老師歷險一生,終歸大化,塵夢未圓,缺憾還諸天地,已是創格完人。臺大醫院站臨下車際,我動念凝神再問:老師坐化離世那一瞬間,心裡想甚麼?

手機屏幕上現出復卦初爻動,爻辭稱:「不遠復,無祇悔,元吉。」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彖傳》末讚嘆:「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宋儒張載膾炙人口的四句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老師這臨終一念,讓我熱淚盈眶。

之後同門成立學會,整理老師筆記出版,舉辦各項論壇與紀念活動,還在臺北辦了兩屆頗具規模的國際夏學會議。2019 年第二屆主題為「毓老師的易學」,2021 3 月中將辦第三屆,主題訂為「毓老師的春秋學」,屆時也是老師逝世十周年紀念。大易與春秋為華夏最高經典,也是老師擘建奉元書院的鎮山絕學,我們期望散佈天下四方的同門能共襄盛會。

九年忽忽已過,老師曾希望能多活五年看看世局與中國的發展,雖未如願,作為奉元弟子,我們真經歷了天翻地覆的時局變化,有些他都料中,有些可不樂見。2011 311 日本福島核災,就在他感知往後必多災異後二月。2018 3 月起,美國發動對中國的貿易戰,實為爭霸心態下的總體戰,牽動舉世動盪。2020 年初,臺灣大選民進黨狂勝,兩岸關係深陷坎窞,接著是瘟疫流行的全球浩劫。庚子、辛丑,中華與世界文明都到了勢必革故鼎新的轉折點,今後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我們當如何做?

武昌起疫,掀動匪夷所思的舉世變化,且借某人曾暢泳長江的詩句為興,擷取改動數字,恭祭老師登遐九周年:

萬里長江橫渡,極目楚天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神魂應無恙,當驚世界殊。


【奉元見聞之二】毓老師——寫於毓老師逝世九週年

文/林世奇

編按:本文作者為奉元書院講師林世奇老師,現為中山女高中國文教師。自大學時代起即入「奉元書院」,跟隨  毓老師讀國學近三十年。本文為林世奇老師今年(2020)三月八日的臉書貼文。文中追憶跟隨  毓老師的回憶,真情流露、感人至深。本刊特別徵求林老師同意轉載刊登,以饗讀者。

自從毓老師離開,到現在已是第九年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寫過以他為題的文章。就算提到,也只是淡淡幾筆,不願說得太多。好像在心裡面一直有一種隱隱的牴觸,不願談他,至少不願多談,或深談。這裡面,有許多說不清的原因。

在黌舍待久的人都知道,毓老師喜歡的,其實是少說話、多做事的同學。他喜歡守口如瓶、不張揚自己的同學。喜歡修養好、能忍耐、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的同學。他喜歡剛強的,但不是愛現的;喜歡柔軟的,但不是窩囊的。我們有了什麼話,總是在心底放一放,或者乾脆不說。

幾年之後,我和學會有了一點接觸,發現真正在老師門下待了很多年的老同學,已開始默默做著許多實事,不顯山也不露水。他們成立了學會、書院,聚集許多志工投入其間,大家默默努力,一直想要把老師的好東西留下來。

這裡面沒有急著出名的明星,沒有什麼真傳弟子的招牌,沒有高喊皇族大儒的標語,但好像有一種篤定的夢想,一種深厚溫存的什麼,想要讓老師的思想言行繼續發揮作用,滋潤來者。

我發現,老師走了,黌舍老同學的精魂都還在,並沒有消失。我們雖未謀面,心氣仍然相通,於是,我心裡的溫存和想念,一點一滴地冒上來。

認識老師的時候,我才十八歲,大學一年級,我從明星高中「掉到」後段大學,生命處在非常激烈的衝突裡,極其不安。

同學帶我去聽課那天,我其實還很愣,甚至有點不知所措。一進屋,地下室裡滿滿的都是人,但沒有一張課桌椅,只有兩張很大的桌子。早到的同學還可以靠著大桌子,伏案筆記,晚到的同學只能在那種圓圓的硬板凳上坐著,把書捧在手裡彎腰寫筆記。這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老師又時常晚下課,撐到下課時間,總有點腰酸背痛,屁股發麻,還居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老師說話是北京口音,還有一些東北土話,加上一些特殊的語言用法,和所謂的標準國語其實很不一樣。對我這種從小講「臺灣國語」的孩子來說,真是不太容易。十八歲的孩子還沒有進入社會,接觸的人太少,對各種口音的適應力還很不足,時常要努力辨認、揣摩、想像老師到底要說什麼,多少會有點分心,沒辦法那麼快進入情境。

但相對於語言來說,我更強烈的感覺是他身上的神情和力量,挺拔高峻,但是又端凝厚重。我們跟普通人說話,多少會有一點注意力被什麼東西分散的經驗,但坐在他面前,他身上有一種驚人的攝受力,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收斂精神,把自己凝聚起來。

有一次下課後,老師把我留下來,跟我聊了幾句,問我是哪兒畢業的,學的是什麼,哪裡人。我一一如實說了。我想,像我這麼普通的學生,也就是隨便問問,表示關心而已,老師當然不可能記得那些細節。

但是我錯了。從那天之後,只要提起「老家」這件事,老師都記得我是「內湖」人。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他不但記得學生的籍貫,而且還在我出生的地方──洲尾──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和我們家有特別深的因緣。

有一次,我在家裡突然接到一通電話,話筒拿起來,聽到話筒裡傳來一道渾厚的共鳴:「世奇呀?」

我「刷」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簡直是慌張失措,渾身發抖:「是⋯⋯老師⋯⋯?」

「你什麼時候來?」

「啊?來?什麼時候?啊⋯⋯好,老師說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我下午要出去,你吃了飯過來吧。」

就這樣,我一接電話,著急忙慌地騎了機車就去。但去了那兒,並不是什麼祕法傳授、師徒印心,完全不是。他只是找我去「看家」而已。

我到的時候,通常老師也差不多要出門了,於是我就乖乖跟老師道別,乖乖坐在昏暗的客廳裡,聞著院子裡傳來的一陣陣異味──那隻很老的大狗「毛毛」身上的氣味,度過一個寂寥又奇妙的下午。

那樣的下午,我抬起頭看著屋裡,總會有各種神祕的想像。老師為什麼老叫我來看家呀?這屋裡一定有什麼神奇的寶貝。

老家的堂叔說,老師住在洲尾的時候,曾把他們幾個男孩叫到屋裡,讓他們看看什麼叫龍袍。我後來推測,堂叔年紀太小,可能弄錯了,不是龍袍,應該是紫袍。老師是禮親王嫡裔,屋裡藏的應該是紫袍,不會是龍袍。

紫袍肯定貴重了,可是不是有其他更貴重的東西呢?我也不知道。有一段時間,門楣上掛的是于右任的字:「長白又一村」。我想,這書法大概也很貴重。

我抬起頭,牆上掛的是康有為的書法:「詠豳軒」,還有一副對聯,上聯是「探賾鉤深開物成務」,下聯我忘了。我東張西望,心想,這些大概都是貴重的吧?可我那時真是非常愣,怎麼樣也感覺不到那東西的貴重在哪兒。我比較好奇的,是架子上那一排整整齊齊的書,上面全寫著一行金字:「文淵閣四庫全書」,每個字都閃閃發光。我想,這個是不是更貴重一點?

我很想把那書打開來瞧瞧,可老師並沒有說我可以動那些書,我想了想,還是就此作罷。最後嚥了嚥唾沫,還是打開我的《民法總則》,乾巴巴地讀起來了。

等老師回到家,那種乾巴無聊的氣氛一掃而光,變得溫熱無比。通常,老師會坐下來跟我聊上幾句,我便開始亂問問題,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那個年紀的我,對他既充滿了無限的崇拜,又有充滿了親近的渴望。他在境界上像是一種高不可攀的存在,但在互動的時候,又有一種溫潤的親切感。他老穿著長袍,留著長鬍子,感覺是「古代人」,他又時常指天喝地地斥罵,那高峻的樣子離我非常遙遠,但他就坐在我面前,聲音裡全是嗡嗡嗡的渾厚共振,還有一種很溫熱的氣息,一種「很在乎你」的感覺。

《論語》裡說「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我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情形,但這種感覺,我過去未曾有過。

老師和我的阿公同歲,都屬龍,這使我非常驚奇。他們兩個明明歲數一樣,怎麼就像完全屬於兩個世界的人,一點相似處也沒有?

我和阿公基本上完全無法溝通,很少說話,最常聽到他說的話是「幹伊娘咧」,至於其他說過什麼話,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但我跟老師談話,卻可以說得很深很深,幾乎把靈魂都掏出來了,這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經驗。

我們之間無疑橫亙著六十一年的歲月差距,卻居然可以促膝共談,甚至可以把那種我對誰都說不出口的話,對他源源不絕地掏了出來,說個不停,好像年歲是個假問題,根本不存在似的。

其實,我一直都糊里糊塗,不像那些真傳弟子那麼聰明,我提的問題往往沒有什麼深思熟慮,沒有章法,也沒有層次,都是亂問。譬如我去找老師,老師一開門,帶我進屋,我一坐下來,就會開始問:「老師,我剛剛按門鈴,跟著老師進屋,我身上有沒有什麼要注意的?應該怎麼樣比較好?」

這種問題,大概都屬於智障級的問題,應該沒有什麼老師想要理會。不過,老師卻很認真地回答:「嗯。你一進門,看到老師的時候,嚴肅一點。不要咧著嘴一直笑!」

「喔,好。」我於是慌慌張張地拿出筆記,趕快記下來。

有時候我胡思亂想,也能問出一點難題,問的時候也無所避忌。譬如,書上都說孝悌為仁之本,本立而道生。但「孝」字很難,要是父母親真的什麼地方很糟,我們氣都氣壞了,還要怎麼孝?

老師靜靜聽完,然後平靜地說:「《易經》裡面有個「蠱」卦。裡面有兩句話,『幹父之蠱』,『幹母之蠱』。回去可以把這一卦拿來讀一讀,玩味玩味。」

我聽了似懂非懂。後來讀《神鵰俠侶》,讀到一段楊過在鐵槍廟裡的故事。他得知生父楊康的為人,抱頭在地,悲憤難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惡,自己名氣再響,也難洗生父之羞。但柯鎮惡最後說了一句話:「楊公子,你在襄陽立此大功,你父親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蓋過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歡喜你為父補過。」

在那一剎那,腦海裡靈光一閃,「幹父之蠱」的意義突然明白朗澈,再也不需要解釋了。我們這種庸人,若有什麼先天不足或後天所失,老是等著這個世界償還一點什麼公道,忙著抱怨自憐,但那其實都是弱者的思維。「蠱卦」裡那些話,從骨子裡就不是這個等級,完全是霄壤之別,把那個思路讀進去,才能脫胎換骨。

老師平常總說:「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我於是想,這夏學裡要沒有奧質,回答不了我們「怎麼活」的問題,還算啥真文?既是真文,必有答案。既有答案,我又沒有讀到,老師在這兒,為何不問?於是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問個不停。

老師通常能夠包容我的蠢問題,但有時候,我的問題也會把老師激怒。譬如,老師上課總說,孟子說「士尚志」,人貴乎有抱負,一定要有。這些話的字面意思不難理解,但放在生命裡,我想了又想,還是想不通。

要有什麼抱負?經世濟民?登斯民於衽席之上?智周萬物而道濟天下?這個我都會背,會講,還能串到一起,寫成文章,但我還是不懂。那是古書上寫的抱負,不是我的呀?我的抱負是什麼?我沒有呀?找不到,或至少現在弄不清楚。

我大概特別晚熟,正常一點的人都會知道:沒有抱負,閉嘴假裝有抱負就是了,不要去老師那兒討罵挨。可我不是,我傻里不幾地去問老師:「老師,為什麼要有抱負?可是,我想了很久,我沒有抱負耶,怎麼辦?」

老師沉著臉:「沒有抱負,那你好好兒地吃一頓,好好兒玩上幾天,然後,就可以去死了。人沒有抱負,還活著幹什麼?」

我雖然愣得厲害,這話一聽也知道是挨罵了,嚇得冷汗直流,手足無措,訥訥地沒有言語。那之後,我又過了很多很多年,才弄清楚自己胸中的抱負大概是什麼,可是,我也學乖了,不敢再去找老師印證了。

因為,我漸漸明白,不論我說我的抱負是什麼,都會被狠狠臭罵一頓的。我可以想像,如果我說了抱負,聽到的評語大概會是:「哼,庸人也!」或者是:「哼,那你做了嗎?君子恥其言之過其行!」總之,不管說什麼,都是要挨罵的。

但不管他罵得再兇,我還是不怎麼擔心。我總想聽他說話,問他問題,在他身上尋找一點我從沒見過的東西,還是總找他,好像皮癢去討罵挨似的。

有一次,老師一反常態,突然嘆了一口氣,對我說:「你真是,很純潔。」

啥?我很純潔?老師這回看走眼了,我才不純潔咧。我看到路上有美女走過去,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可不像老師門下的那些老同學,每個都規規矩矩,目不斜視,看起來像道學先生似的。

我記得老師上課總說:「我們黌舍那些老同學,都可以入聖廟了,連一句假話也不會講,什麼用也沒有!」他當然是在罵學生,說大家古板不知變通,但他的那些老學生真的很規矩,好多看起來老實巴焦,真像魯迅說的,住聖廟裡跟著聖人吃冷豬肉的哲人。老師要說他們純潔,我肯定贊成,要說我純潔,這個⋯⋯雖然聽著很開心,但我才不是。

「你很不容易,我罵你這麼兇,你都沒有跑。」

「喔。」我還是不懂,但只能默默表示接受。被罵了沒有跑,原來是很純潔?這到底是為什麼?那,不純潔的人,是什麼情況?又過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開始覺得,好像有點明白了。

不純潔,就是帶著目的,想在老師這兒撈一點好處,撈不到,還只能挨罵,最後就得跑,因為不划算。被罵得渾身掉了一層皮,還是黏著老師不放,那就是真想跟著老師學東西,解決生命的問題。

我有時會覺得,我性格軟弱,應該不是老師喜歡的那種學生,所以老師罵我罵得兇。但那對我一點也不重要,我跟著他念書,本來就不是為了讓他喜歡的,我也一點都不想成為得意弟子什麼鬼的,我只是想跟著他學習怎麼活而已。

我是個問題學生,每天腦子裡都有數不清的成千上萬的問題,老想纏住老師問清楚,恨不得把整個世界的奧秘都問出來。於是,我只要找到機會,總是纏著老師不放,追根究柢。

大三那一年,我發現自己對法律系實在沒有興趣。我喜歡文學、思想、文化,至於法律這條路,我真不想走了,於是跑去問老師。

那一次被罵得最厲害。「沒興趣?要什麼興趣?這是給自己找藉口,沒有一點男人的定力!⋯⋯」他聲色俱厲,如巨雷轟震,一層一層扒開我的皮。如果看過周星馳的電影,就能夠想像那種高手罵人的威力,我簡直當場皮開肉綻,完全招架不住。

老師說得對,和他那樣神級的人物相比,我肯定是一點定力都沒有。大二那一年,我為了靜下來專心準備轉學考,節省在陽明山舟車往返的時間與精力,我辦了休學。老師問我:「準備個考試還要休學?」把我大罵了一頓,然後叫我每天去他屋裡,把我關在地下室,讓我好好讀書。

那可能是我生命中最神奇的經驗。有那麼一個老人,每次見面總要大罵我一頓,但罵完了以後,又把我關在屋裡,逼我練習定力,好好讀書。我被關在屋裡,卻歡喜得手舞足蹈,那種「被當一回事」的感覺,簡直幸福得要爆炸了。

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沒考上臺大法律的轉學考,又回到了文化。接著折騰了一兩年,突然又說自己不喜歡法律,可想而知,老師一定覺得我胡說八道,專找藉口,害他白費那麼多勁,最後還想當法律系的逃兵,真是扶不起的傢伙。

我默默地挨了罵,乖乖地回家了。但這回,我是真不想念法律了。

升上大四,我默默地找了中文系的課表,開始加入自己的選課單。選課的時候,我又忘了挨罵的痛苦,又跑去找老師提問:

「老師,我想選《左傳》,老師覺得好嗎?」

「好呀。」

「可是我記得老師上課的時候罵過《左傳》,說《公羊》好,《左傳》不好。」

「你不讀《左傳》,怎麼知道它哪裡不好?」

「喔,好。」我於是選了左傳、國學導讀、文學概論,接著,我一步步走向我的中文之路,過程非常艱辛,一點也不順利。

老師一直希望我念法律,反對我們一堆人都去學中文。可我偏偏要鑽進去,可想而知,在那種不知明天會在哪裡的徬徨裡,一定還要繼續挨罵。但在這個過程裡,我仍然眷戀著老師,仍然挺著挨罵的痛苦,繼續不斷地向老師提問。

這個時間非常非常久,一直到中文系的博士班放榜,我考上了,去找老師報告。

那一天,老師欣然色喜,終於給了一句正面的肯定:「欸!博士到手了,接下來,可以好好做一點事情了。」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差一點潸然淚下。老天,怎麼得到一句稱讚就這麼難呀?

事實上,我能夠撐這麼久,一直不斷地挨罵而沒有跑掉,並不是因為我修養特別好,忍耐的功夫特別強。正好相反,我就是個爆脾氣,誰罵我我就反唇相譏,我才不挨罵。不是有個北宮黝嗎?對,我就是,惡聲至,必反之。

可老師不一樣,他罵我,裡面好像有一種「把我當回事」的感覺,我對那種感覺不免眷戀。而且,我們每年三節都要送菜給老師,這使我就算不想挨罵,每年到了這些固定的日子,也會自動排入挨罵⋯⋯呃不是,是拜見老師的時程。

這有點因緣。我剛開始去黌舍上課時,家裡的經濟情況剛好特別困難,我為了不想跟家裡多拿錢,決定停止上課。高中同學們得知此事,一群人聚在一起籌了學費,居然直接幫我把學費繳了。

面對同學的恩義,我感動又慚愧,不敢辜負他們,只能繼續上課。但這種事情總不能長久,有一次,我思量著要跟老師道別,鼓起勇氣提起此事。老師想也不想,卻揮了揮手,「以後不要交學費了,你來上課就是了。」

這件事情,在我的家裡造成了大大的震動。

媽媽覺得這是天大的恩情,不能不報。她聽說老師因為胃癌做了手術,接受醫生的建議改為素食,從此以後,每年三節:過年、端午、中秋都一定給老師精心做好各種大菜,讓我給老師送去。

最驚喜的是,老師非常喜歡媽媽做的菜。他在課堂說起這件事,毫不避忌,憮然而嘆:「天下的素菜館做的素菜,沒有和尚廟做的好吃。和尚廟做的素菜,沒有世奇他母親做的好吃。」

母親的性格,和我這種沒有定力又亂七八糟的人完全不同。她意志堅定,每年三節一到,必定給老師做菜,絕不錯過。唯一忘記的一次,是九二一大地震那一年,地震把她嚇壞了,那次的中秋節停了一次,但此外,她從不中斷。就因為每年三節必須送菜,我又多了很多機會可以挨罵⋯⋯呃不是,可以跟老師私下談話。

我那時沒有想到,那些年節的素菜,給我帶來了更多的啟發。

我每次送菜過去,老師都準備了好茶回禮,禮數早已做足。《中庸》上說「厚往而薄來」,老師的舉止處處都是身教,給的永遠比收的多。但老師總覺得這還不夠,母親的那一份心意,他一直放在心上,總想著要讓母親的晚年過一點好日子。

「晚年過一點好日子」是什麼意思?老師想得遠,他判斷,老人家晚年若想不受苦,世奇就得娶一房好媳婦。

這種思維,像我們這種平庸無比的人,再投胎八輩子也想不到。

但問題在這兒,我這個人個性太怪,根本沒有人要。就算人家要我,我這古里古怪的性格,也會對人家挑三揀四,最後告吹。我到了適婚年齡,一直沒有談論婚嫁的對象,大概每一兩個月都得相親一次,親朋好友都動員起來,我時間一到就去赴約,把晚餐錢或咖啡錢付了。見了面通常不滿意,於是一次又一次,持續著單調的相親生涯。

在這個過程裡,老師持續關心,每次見面總要問起,甚至挖空心思幫我想對象。他說,我要是有了相親對象,就把相片帶去,讓他相相面。

這樣遷延多年,一直到我三十九歲那一年,我突然腦子開了竅。有一位在黌舍一起上課的學妹,個性溫和,遠勝我那些相親的對象,於是我對老師提起了她。

老師一聽,想都沒有想,就讓我當場撥電話給她。撥通以後,他接過電話,劈頭就問:「欸,那個誰,你什麼時候來?」

妻接到電話,跟我一樣嚇得手足無措,馬上約了明天跟老師見面。第二天,老師就把這件事辦了。

妻後來跟我說,老師問她:想不想當官夫人?如果想,就不要考慮世奇了,他總之不會當官。如果不想,那麼,在這個世界上,你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我們於是著手辦理婚事。我們想像不到的是,老師的支持並非到此為止,他對這事極為重視,不但答允親臨道賀,在結婚證書上簽字蓋章,而且嫌我們的結婚證書做得太粗糙,立刻命令我們上天下地去找,找一份「像樣的結婚證書」才行。

我們果然上天下地,城市裡找不到,最後在桃園的鄉下找到一份精緻無比的「硬殼精裝結婚證書」,送去給老師審核。老師看了那精美的包套,終於滿意地點點頭,拿出了他鐫有龍紋,代表皇家身分的印章,小心謹慎的蓋上。

接著,他又要看我們拍的「婚紗照」。我們都沒有想到,一個「古代人」怎麼會這麼重視這些「現代的東西」,但看到老師這麼重視我們的婚事,當然非常歡喜,慌忙把所有的行頭都給老師帶去。

老師摘下了眼鏡,看了又看,有時又把眼鏡戴回去,一頁頁細看。然後,指著婚紗照,笑嘻嘻地說:「這兩個人看起來,年紀差不多。」

我比妻大了八歲半,這話可讓我樂壞了,但妻就未必樂意,老師又一臉調皮地指著妻說:「欸,這話她聽了一定很傷心。」

我們對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要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才想到,老師在我們結婚的細節上投入的關注,如此無微不至,也許,正是老師最慎重的祝福。《禮記》上說「敬慎重正而後親之」,或許,他也想在這裡面教我一點什麼。

婚宴當天,母親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毓老師。母親是極老實的人,見到老師,那分恭敬簡直到了十二萬分,滿到無以復加。她想到我這孩子相親多年,都沒著落,怎麼突然就結了婚?老師還一手安排、親自到場!她恭恭敬敬包了一個從沒包過的大紅包,雙手捧著,來到老師身前,想不出要說什麼話,只說:「老師,這是媒人禮⋯⋯」

老師想也不想,用手輕輕擋了回來,「不用。」

母親的臉脹得通紅,所有的話都堵在胸口,怎麼也說不出來。她想到我這個成天打架、終日憤世的孩子,怎麼突然成了天天撒嬌、甜言蜜語的兒子。又想到在家裡經濟最困難的時候,老師免了學費,一路教我到現在。她突然有了主意,雙手捧著紅包,又呈了上來:「老師,那些年,他的學費⋯⋯」

老師輕輕把紅包又擋了回來:「沒有那個事。那我吃了你二十幾年的飯菜怎麼算?」母親愣在那兒,「不是⋯⋯那⋯⋯那算什麼⋯⋯老師⋯⋯老師⋯⋯」

「不用,不用。」

晚宴上,母親對老師的感激擠滿了胸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老師知道她的心情,只是點頭微微一笑,全不掛懷,卻拉著我的老丈人,喊了一聲「老親家!」然後,坐在他身邊說個不停。

老師喜歡河北人,尤其是三河人。王府出身的人都知道,他們用人最愛的是三河,因為三河人老實,話少,沒有是非,絕對靠得住。我的岳父,正是河北三河人。這一樁婚事,是他幫我精挑細選的安排,他把所有的面向都想到了。

那一段日子,老師終於不罵我了。我時常去找老師說話,每次一談,就談到午夜十二點多,我呵欠連連,而老師精神百倍,絲毫不見疲累。我這才深刻地意識到,什麼叫做真正的功夫。

事實上,老師真的從來沒有老過,身上一點老態也沒有。他臉上是有花白鬍子,但皺紋不多,聲音宏亮,舉手投足,甚至是拍桌大罵的動作,速度之快,和年輕人沒有區別。有一次他拉著我的手,讓我摸摸他的手背,跟我說:「你看,這皮膚,比女人還細!所以人得寡欲,要下功夫!」

所以他在我的生命裡,是一種非常神奇的存在,完全不能用過去的經驗去想像、去推斷,我只能一直用充滿驚奇的眼光看著他,用心領略他說的話,還有他表現出來的東西,但從來不覺得也不敢說自己懂他。因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像我們這種尋常庸俗之人,平日心裡面多少總有一些烏七八糟的小念頭,可在跟他說話的時候,那些東西會被震住、打碎,或者毫不猶豫地拋棄。那種心理有點像自慚形穢,覺得自己不趕緊追上不行,但事實上又明明知道追不上,只能瞪大了眼睛,凝聚著精神,把自己的心騰出空間,騰得乾乾淨淨,拼命努力咀嚼玩味老師說的東西。多半的時候,我們的談話結束後帶來的感覺都是若有所悟,渴欲大步昂然直進,但同時又隱隱若有所失,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太弱了。

我沒有什麼氣吞斗牛的志氣,卻眷戀著老師春風如煦的溫柔。我想,他跟阿公同歲,那麼,孫子對爺爺可以做些什麼呢?我很想開車帶他出去玩。於是,我和妻商量了,想帶老師去故宮走走。儘管,那聽起來像是不可能的任務。

出乎意料之外的,老師沒有拒絕,只問了一句:「你開車穩不穩?」老師的意思是,有些毛躁的駕駛,不是猛然啟動,就是緊急煞車。那其實也是我最討厭的習慣,於是我充滿自信地回答:「穩。」

那一天,我們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似的,終於把老師帶出門,心裡還覺得如夢似幻,不像真的。

進了故宮,我跟老師吿了罪,說暫離一下,去櫃檯借輪椅,因為老師已經一百多歲了,在故宮裡這樣逛,怕是會累的。但老師揮了揮手,說不用。

我們於是一路進發。我對故宮的古物一向興味盎然,東張西望,看得有滋有味。老師指著我,笑瞇瞇地對妻說:「他對古物,比我還迷!」

接著,老師說:「去吧,你不要陪我了,去借一部輪椅,讓我坐著休息,你慢慢看。」

我有點不安,但老師卻笑瞇瞇地又揮了揮手,又說了一次:「去吧!」

我只好推了輪椅來,讓妻照看著老師,然後又像劉姥姥似的,又開始東張西望,到處亂看。過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安,又回到老師身邊,想跟老師說話。

老師看著我,舉起了他的左手,「你不是喜歡古物嗎?這是玉,你看看。」我湊近了細瞧,那玉體積非常厚重,大約只有老師這樣大的骨架才能戴得住。上面有咖啡色的部分,也有黃色的部分,跟我想像的完全不同,並不是碧綠晶瑩的模樣。我忍不住問了一句,「老師,這是哪一朝的?」

老師只說了兩個字:「漢玉。」

我驚得寒毛直豎,差點跳了起來。漢⋯⋯玉?漢⋯⋯朝?整個故宮也沒有多少件漢朝的東西,唐宋已經是極品,老師身上的⋯⋯我的天!我敬畏已極,再也不敢多問。

那天中午,我們在三希堂用餐,我給老師點了餐,餐後飲料當然是烏龍茶。我記得老師上課老開玩笑,罵我們:「每天就喝黑水、趕時髦,什麼十毛?九毛九都不行?」老師是古代人,當然不能點「黑水」,要點茶。

吃過飯,我的咖啡上來了,我喝了一口,覺得還不錯。老師看著我的杯子,瞪大了眼睛:「這什麼?」

「黑水。」我促狹地回答。

「什麼?」

「黑水呀。老師,這是咖啡,就是『黑水』呀!」

「我喝一口。」

「咦?這⋯⋯」我驚疑不定,慌忙端了過去。只見老師喝了一口,又是一口,微微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像是覺得還不錯。

這回,我和妻都瞪大了眼睛。老師,竟然也喝「黑水」?而且,好像喝得還挺好的?

我後來聽學弟說起,老師喝養樂多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口接一口,一邊喝一邊嘆氣:「啥玩意兒?日本人弄的這啥玩意兒?怎麼這麼好喝?」說著又喝一口。看來,老師這個「古代人」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遠比我們的想像強得多。

在那一段時間裡,我們的互動頻繁,我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師生互動,覺得親密又溫熱,幸福都要滿出來了。同時,我又承接了一項重責大任:幫老師進行課堂錄影。

我那時候沒有想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是我們師生關係最親近的時刻,但也隱隱埋伏了我看不到的危機。

老師對於講課的內容,一向嚴禁錄音攝影,更不用說全程錄影了。但因緣際會,我卻擔任了實況錄影的工作,這其實是很敏感的事情。當老師興之所至,突然對政治人物開罵的時候,我一定要及時按下暫停鍵,如果沒有及時操作,事兒就大了。

老師把這樣敏感的事情交給我,固然是由於信任,但這麼敏感的東西放在我身邊,也就把我推到了火坑裡。「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件事本身,就能為我帶來許多異樣的眼光和揣測。到後來,那樣的壓力已遠遠超過我的想像,每次錄影,都像在炭盆子裡烤著。

後來,我重讀二月河的小說,提到雍正還沒即位之前,奉旨辦差,受苦受累,蒙冤挨罵,好處卻讓八弟胤祀都佔全了。他在藩邸氣得咬牙切齒,旁邊的鄔思道卻提醒他,你能不能吃這個虧,捱過這個苦,皇上都看在眼裡,你得扛得住。

可惜的是,我沒有鄔思道那樣的遠見,也不曾好好修過「忍辱」,我像的倒是《紅樓夢》裡的晴雯。

曹雪芹寫晴雯,說她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平兒對晴雯的描述最是生動:「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

就像晴雯那樣的「爆炭」,我的心裡直想,挨罵可以,可不能被冤枉,這氣怎麼也咽不下去。我把袖子一甩,不幹了。

我甩了袖子以後,老師倒也沒有再找別人接手,這事就此結束。但沒有多久,有人拿老師的事兒整出許多動靜,老師隱居了大半輩子,熱鬧的漩渦突然捲了過來。聰明人各懷心思,那也不用多說。

我是個心氣高傲的人,人爭我去,人好我惡,越是虛熱鬧,我就越鄙斥,於是我堅決不再去書院了,也絕口不再提老師的事。我性格也許軟弱,但氣性特別大,偏不要沾光過日子。

因著各種氣憤憤的不平,毓老師走了以後,我居然沒有哭,只有一種深沉的悲傷。上香的那一天,我雙手舉起香來,鞠躬時猛然心裡一酸,酸熱在鼻腔亂竄,在老師的靈前,我覺得什麼也說不清,轉身踉蹌出了靈堂。

老師身邊那些聲音,越來越熱鬧,我慌忙又決絕地退出了鬧哄哄的圈子,心裡想,這些事情,都埋葬了罷。我橫豎永遠搞不懂,這些讀書人的腦子,太聰明了。

前些年,去了一趟北京,那是一場「傳統經典融入教學」的交流活動,我在數百人聚集的會場報到,準備入場。

那天的天氣有點涼,老師的乾孫女兒穿著一襲黑色斗篷,站在會場門口等我。

她其實是毓老師的學生,也稱我學長,她和老師有親戚關係,基於某些因緣,老師認了她當孫女。她來探班,當場就接洽了主辦單位,說她要天天陪著我,隨時準備接手招待。

我自然是受寵若驚,覺得當不起,客客氣氣寒暄了幾句。入場時,我被工作人員引導到前排座位。她隨我來到指定座位後,低聲告訴我,老師在北京有個園子,這幾天她會跟接待人員聯繫好,找一個空檔的時段,安排我去看看。

那時數百人在現場,人聲鼎沸,她聲音不大,只剛好讓我聽得見。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地鼻酸眼熱,眼淚就流下來了,臉上有點發燙。老師走了五年,我第一次這樣,也不知為什麼這樣。

這是海淀區教科會的活動,是中華書局承辦的業務,本來和毓老師沒有直接關係。但在那一剎那,我竟然有一種錯覺,老師好像安排了什麼,在那裡等著。

他的孫女已經準備好,要領我去他的園子走一走,去感覺他留下來的痕跡和記憶。

我在臺上講孟子時,這個學妹在下面拍照、記筆記,然後抹眼淚。她後來說,聽我講課,一直想起毓老師,眼淚一直掉。

下來時,她拿水瓶兌了熱水,放在我桌上。大陸的教師請我去交流時,她一把搶過我的行李,說她可以幫我拎包,讓我快去。

那幾天,她每天都來,見了面,總要聽毓老師的事情。我已經五年沒有提過老師的事情,但經她那樣一問,那些事情竟像流水一樣,一點一滴,嘩啦嘩啦地開始流出來。說話的時候,我總覺得老師好像就在旁邊聽。

直到搭飛機離開北京的那天,我終於沉默了。我突然意識到,不論我記得多少事情,老師畢竟走了,真的走了。我在飛機上,覺得憂傷沉重,揮之不去。

但其實,老師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安排。

我這些年對生命的信仰和堅持,都是從他那裡來的。我的工作,不管是課堂上講的,還是筆下寫的,多半都是他啟發出來的。我在青少年時期和母親的緊張關係,因為老師的出現,有了徹底的轉變。連我的婚姻,老師也一手安排,妥貼周延,這裡面還顧及了母親的晚年。

今年,不曾預想的官司突然纏身。在我最急難的時候,書院的同學、學長應時出現,二話不說,全力援助。一個從未謀面的學長,看我被折磨得神思乾枯,拿出專業的意見,立刻鎮住了我的昏亂失措,同時給了無條件支持的溫暖,讓我停止了無限下墜。

我突然覺得,老師的精魂,好像從來都沒有離開,一直都在。隨時準備接住我,讓我往前走。

我在前些年的許多複雜情緒,突然變得單純起來。那些人事上的是是非非,其實都無關緊要,浮名虛譽,或福德餘蔭,都是各人因果,於我全不相干。最重要的只有一件,就是在我這一生裡面,老師教了我什麼,給了我什麼,還帶來了怎樣的轉變。

我們相處了二十六年,那些事情,在我的心裡一一浮起來,一件一件在心裡流過。我心裡想,我好像應該寫點什麼。可是,我怎麼能寫老師呢?我又不是什麼厲害的弟子,渾身都是缺點,老挨罵,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說老師什麼呀。

早晨醒來,我躺在那兒,心裡又浮起老師的樣子,還有他的聲音。我想起一個激動的剎那,就是在我最青澀的十八歲裡,接到他的電話,聽到話筒裡傳來溫厚威嚴的嗓音:「世奇呀?你什麼時候來?」

在那之後,每次和老師通電話,從來沒有「喂」,也沒有「再見」,話筒那端傳來的總是那一句:「世奇呀?你什麼時候來?」好像我是學生,就應該來,你來,老師跟你說話,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我總是厚著臉皮就去了。我知道老師忙,其實沒有什麼閒工夫,可遇到像我這樣的笨學生,他總是排出時間,然後一談就談到深夜,超過十二點。那麼多年,一直都是這樣。

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腦子裡一直浮起那個聲音:「世奇呀?你什麼時候來?」一會兒我才發現,我的臉上都是溫熱的水珠,淌來淌去,都滴到耳朵裡了。

攝於 2007年1月。(林世奇老師提供)
攝於 2007年1月。(林世奇老師提供)

【奉元問學】必也盤皇另闢天——新冠疫情中念毓師

文/吳哲生

編按:本文作者吳哲生老師,為中華奉元學會理事,現任中華企業研究院學術教育基金會秘書長。去年秋季曾在奉元書院講授「元氣浩然利天下——春秋繁露中的王者氣象」課程(課程簡介)。本文引用現代科學、社會學的觀念,來探討  毓老師「元學」思想的當代意義。本刊特別徵得吳老師同意轉載刊登,以饗讀者。(原文連結

懷恩於萬一

近日喜得奉元學長傳來世奇學長分享與 毓老師互動孺慕的文章,拜讀之後,百感交集,甚是感激!隨後又接到華春學姐的邀文,希望略記學習生活成長的心路歷程,心想野人獻曝也算是對於 毓老師的一種紀念,一舉數得,於是不揣謭陋,敬陳數語,以表對 毓老師的懷恩於萬一。

「元」「一」的「天音」

毓老師以百餘年的歲月,用他實際的歷練加上一甲子以上的潛心精思,拈出「以夏學奧質」——「元」(meme),「尋拯世真文」——「經天緯地」(orchestrating)或是「妙萬物」的系統性智慧(systemic wisdom),也就是「一」,「一者,用之首」,是 毓老師留給奉元弟子,也是天下人,極其珍貴的賜予。因此, 毓老師會說「元生共祖,仁無際界。萬物備我,均享天福」,正是這樣的胸懷的自然「天音」。

宇宙萬物共同的本源

「元」是一種宇宙生命、天下、文化的「能源核心」(energy core),是一股積極主動的熱情與精神力,也是一份無限包容承載的責任與胸懷。「元」既統天、御天也容畜天,包含了宇宙、萊布尼茲的「單子」(monad)、子(quantum)、系統(system)等等觀念,展現在不同領域「在天曰命,在人曰性,在身曰心,在國曰⺠」,成為我們人類從 21 世紀邁向 22 世紀一個貫穿宇宙萬物共同的本源。「元」的內涵從內在的「德」到外在的「業」,也就是將宇宙間各種層次的「道」、「形」、「法」、「器」都結合起來,成為一體,並且善於運用變通,一如《易經・繫辭》說:「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通變之謂事」,「舉而錯之天下之⺠,謂之事業」。

以美利利天下

我們宇宙人類「元」的智慧廣布在《易經‧繫辭》所說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等等「元」的各種子系統中,讓我們可以 靈活運用,來創造價值,貢獻社會,並且開創未來。正如《易經‧繫辭》所說的:「元」「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聖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以斷天下之疑」;「元」既能指引我們「體天地之撰」,「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又能提供我們「成天下之務」,「除天下之患」,「通天下之故」,並建立一個永續發展,生生不息的社會,也就是「成天下之亹亹」的智慧;所以《易經・乾卦・文言》也呼應說:「能以美利利天 下,不言所利,大矣哉!

必也盤皇另闢天

我們常常聽 毓老師說「必也盤皇另闢天」,說「天地須另闢,日月易新懸」,正是期待我們能夠接他的棒,勇於開創新局,必要時來個翻天覆地的革命,推倒陳腐背棄⺠心的邪惡,立萬古的雄奇! 毓老師鼓勵我們奉「元」行事,不只「統天」、「御天」,更是要自「元」下手,用行動把中國思想這把鎖打開,另外「辟天」,來發掘人性,瞭解、認識問題,標定當務之急,進一步找到解決之道,並且貫徹實踐,覺行圓滿。 毓老師更鼓勵我們「治時」、「乘時」來「立元神以運乾坤」,不但要「識時」,還要「不失其時」地「應時」、「因時」、「對時」,必要之際更要「先時」、「超時」地思患預防,提前準備,避免只是「望時」、「待時」,絕不「後時」或「失時」。而今,這個時機似已降臨,期待有志一同的各方賢達,勇於貢獻自己的所能所得,為天下有情盡一份心力!在 2020 3 14 日臺北奉元書院 毓老師紀念會上,君祖學長和朝陽學長都語重心長地期許,熊羿秘書長也提起兩個雲端的結合,正是我們可以振奮共濟的好時機!(毓老師逝世九週年紀念會直播連結

群龍天下

毓老師揭櫫「夏學」智慧的終極目標,在於透過不斷的努力,追求一個「天下為公」的「群龍天下」,或者說是「大同社會」,這似乎也是 毓老師期待大家可以共同打造的未來社會。這一個終極目標立基於「⺠胞物與」、「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等等「元胞」的理想,主張「人人皆可以為堯舜」,「人人皆有士君子行」,「現群龍,無首,吉」,並且 達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的境界,一如釋家的「佛」、道家的「真人」一般。

「冥利」——行行出狀元

如果用通俗的話來說,「群龍天下」正是一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社會,也是各行各業都是人們可以追 求生命自我實現,為關係人創造價值,並且對社會有所貢獻,同時可以參與打造未來理想社會的「道場」。在自己選定的領域裏,每個人都有機會自我修練與提升,追求巔峰極致的境界,在為關係人服務的同時,自己也能夠感受到無上的幸福。日本人稱呼這種境界為「冥利」,既是「無形的好處」,也是「登峰造極的修練成果」,或許這可以印證 「群龍」的一種珍貴難得的修為與「天爵」,也是「群龍天下」令人甘之如飴的魅力所在。因此,「群龍天下」的「天⺠」「元胞」們,人人都可以努力位乎「天德」,修「天爵」,得「天祿」,行「天權」、「天行」,均「天壽」,享「天福」;不但「智 週萬物」,更能「道濟天下」,豈不快哉!

「群龍」美之至也

「群龍天下」中的組成要員,或許可稱之為「群龍」,不僅具 備《易經・乾卦・文言》所說的「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的立身處世情操,還擁有孔子《春秋》中所主張「王者無外,王者無求,王者無敵」的特質,願意盡心盡力地承擔「群龍無首」、「群龍皆首」的責任,為所有利害關係人謀福利;同時如《易經・乾卦・彖》所言「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樂於與人為善,並關懷邊陲及弱勢族群,酣於付出,做「興滅國,繼絕世, 舉逸⺠」的義舉。「群龍」秉持《易經・乾卦・文言》:「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這樣的胸襟,發揮《易經・坤卦・文言》所鼓勵的「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的高貴情操,將一己的私利與謀公利之志業結合,成為社會美的重要貢獻來源。在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我們也發現許多可歌可泣的典範人物,以生命相搏,為大家的安全,勇敢抗疫,令大家肅然起敬!

「時」與「實」的「群龍」

展望建立「群龍天下」的未來,除了各自專業領域的耕耘之外,我們還要依據 毓老師所提醒的「時」與「實」的原則,進一步為社會培育許多跨領域整合、社會所需要的各種領導人,可以站在整體社會立場來服務社會,包括如「社會思想家」、「社會設計師」、「社會建築師」、「社會醫師」、「社會企業家」等等,以下略為說明。

「社會思想家」

「社會思想家」以整體社會為單位,將社會各組成部份互惠共生(mutual beneficiary symbiotics),彼此競爭又合作以追求生存、成長及發展的複雜模式,如實地提供給天下關係人參考。「社會思想家」還可以描繪未來社會的願景,提供天下關係人選擇,建立共識。比如夏學智慧常提醒我們注重物種、⺠族、文化多樣性(diversity)的重要,主張 興滅國,繼絕世,舉逸⺠」的好處,避免因為物種、⺠族、文化的滅絕(extinction)所帶來反面連鎖效應,以避開生態環境性的劇變或災難(eco-systemic catastrophe)。

「社會設計師」

「社會設計師」的人才源自構思「頂層設計」的重要性,其中孔子以堯舜為典範,真心誠意「公天下」,真正「以⺠為主」的一個「頂層設計」可以說是「社會設計師」的先期人物。日本推古天皇國家資本主義時期的聖德太子,也可以說是制定日本「頂層設計」的代表性人物,而澀澤榮一、松下幸之助與稻盛和夫等等,則是日本近代⺠間資本主義時期的「社會設計師」。而英國亞當斯密與德國俾斯麥分別為英美資本主義與萊茵資本主義的「社會設計師」。而寶島臺灣的「經濟奇跡」與傳承華夏文化智慧的成果,以及大陸逾四十年的改革開放,也是值得參考的實例。

「社會建築師」

華夏⺠族國家資本主義時期的「專業經理人」,如虞舜、伊尹、傅說、姜太公、子產、張良、霍光、諸葛亮、房玄齡、郭子儀、李泌等等確立社會安定人才,如同「社會建築師」一般,奠定社會各領域人才奉獻社會秩序的典範。「社會建築師」的「群龍」不但以大局為重,發揚整體器識來貢獻專長,並且與其他專業領域的人才共同合作,促進社會的永續發展,是建設理想社會的「群龍」大本營。

「社會醫師」

社會的「風險治理」如同「社會醫師」一般,特別是洞燭機先 以「預防」(萌芽未動,已見先機)來「貴除天下之患」,甚至是「治之於未萌」,「防之於未有」的專業作為,對於「群 龍天下」的永續或可持續發展十分關鍵。「社會醫師」可以協助社會避免天災人禍,必要時發揮「強度親社會性」(strong pro-sociality),如同春秋時代鄭國商人弦高犒師,消弭秦國攻鄭國禍害於事先一樣。

「社會企業家」

各個領域的「公義治理」(justice governance),也可能培養出許多發揮「專業經理人三良精神」(指有「良知」、「良能」、「良心」之「三良」)的人才,成為將社會公益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造福社會大眾的「社會企業家」。如富蘭克林、澀澤榮一、松下幸之助、沃倫巴菲特與稻盛和夫等等,都是「社會企業家」中的翹楚,為社會貢獻極大,是「社會企業家」的模範人物。他們不僅是「社會慈悲救濟 家」,也是「企業有效經營家」,更是綜合兩者的、更高級的「三良社會企業家」。

「元經」雙璧——《易經》《春秋》

《易經》與《春秋》是我們奉元書院的主要經典,兩者都 以「元」開頭,也以「元」為中心思想。《易經》與《春秋》是我們內修外用,追求內聖外王的根本,也是智週萬物,道濟天下的寶典。奉元學長們計劃在 2021 3 20-21  舉行紀念 毓師暨國際夏學的研討會,並以《春秋》外王學 為主軸,相當具有時代性與開創性的意義。《春秋》以《易經》為體,以「元年春王正月」直承「元亨利貞」開經, 並以「⻄狩獲麟」將「繼明」與「未濟」生生不息地「一以貫之」,大明「終而復始」之旨,大哉《元經》雙璧之合! 毓師畢生「奉元」,啓迪我們「貴通天下之志」,來「裁成天地之道,輔相萬物之宜」,並且「貴除天下之患」,以「成天下 之亹亹」。遙望翹首,奮勵無前!


【奉元社快訊】繼往開來:不一樣的毓老師紀念會

文/奉元社

▲圖:毓老師在內湖洲尾過渡口。

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影響了整個人類世界的運作,也讓許多人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變成了「直播主」,在疫情尚未趨緩之際,對於奉元社而言,我們的津又在哪呢?我想,該怎麼運用科技的力量繼續弘揚夏學,是我們的出路之一,但網路直播並非僅是打開攝影機而已,奉元社目標是讓直播變得不一樣,目前正在挑選、測試要使用的軟體與其各種功能,預計在不久之後就會正式開始網路社課,敬請舊雨新知密切注意奉元社的LINE群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