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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奉元電子報

中華奉元學會電子報 – 第66期

公元2019年6月7日 夏曆己亥五月初五

◉本期目錄

◼︎【編輯小語】千經萬典,不離人性文/編輯部
◼︎【奉元問學之一】毋友不如己者(之二)文/林世奇
◼︎【奉元問學之二】
冬季班「老子謀略學」摘要(第二講)
文/蔡正道
◼︎【奉元問學之三】徐復觀先生「荀子人性論」心得文/廖鶴群
◼︎【奉元薪傳】新書《洲尾紀事》後記文/林世奇
◼︎【奉元社快訊】《中庸》關鍵字課堂隨記(第三講)文/奉元社
◼︎【公告事項】2019夏季課程文/秘書處

奉元電子報 歷期文章目錄


【編輯小語】千經萬典,不離人性

文/編輯部

四季運行,生生不息,旋踵之間,已是夏曆五月初五的端午佳節,氣候即將進入一年中最悶熱的季節。毓老師說:「中國的智慧,是人類的清涼劑。」奉元學會依循時序,推出「夏季課程」。值此炎夏,消暑解悶的最佳良方,正是借用中華經典的清涼智慧,來消解我們在炎炎夏日中煩躁熱惱的心靈!

本期文章都圍繞在經典對人性的分析與探討。你知道有的人為何會想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嗎?請參閱〈毋友不如己者(之二)〉一文。你知道為什麼  毓老師說《老子・第五十八章》是全書當中「最高的術」嗎?歡迎閱讀〈冬季班「老子謀略學」摘要(第二講)〉。你知道荀子的「人性論」有何特點嗎?又,荀子「人性論」的局限性為何呢?請一定要讀〈徐復觀先生「荀子人性論」心得〉一文。你知道  毓老師早年曾旅居在臺北的洲尾嗎?客居洲尾期間的境遇和影響又是如何呢?請參考〈新書《洲尾紀事》後記〉。想知道臺灣大學奉元社近期社課的內容嗎?請見〈「《中庸》關鍵字」課堂隨記(第三講)〉一文。

最後,編輯部亦誠摯地歡迎同門先進與各界同道友人,能夠共襄盛舉,提供個人無論是讀書、教學、工作、生活上的感懷,或是經典智慧應用的心得,在奉元電子報的園地中「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奉元問學之一】毋友不如己者(之二)

文/林世奇

編按:本文轉載自 2019/04/15 林世奇老師臉書貼文,為前一篇「毋友不如己者」(文章連結)的續作。第一篇深入淺出地詮釋了為何要「毋友不如己者」的意義,本篇則用實例做進一步的解釋,非常有啟發性。林老師將於今年七月夏季班開講「探驪得珠——武俠世界中的真實感」(課程訊息請點此),歡迎報名參加!

前一篇把「毋友不如己者」的意思講清楚了,這一篇來舉點例子。

我認識一個朋友,交情不算深,但我在他的身上旁觀許久,才把這句話悟出味道來。

他的專業能力不是特別強,才氣也不出眾,乍看並不起眼,但溫文儒雅,說話客氣又敦厚,從不得罪人,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真的是謙謙君子,我也這麼覺得。

但我後來發現,他總是喜歡跟那些人品有問題的人在一起,而且還特別親近。有時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顯得親密異常;有時藹然呵護,無邊寬容,如煦煦長者。

我剛開始總想,君子可欺以方,這樣的好人一定是一時遭到蒙蔽,久而必悟。

但我後來漸漸發現,那些優秀傑出、才情洋溢或品格高潔的人,他卻都敬而遠之,甚至偶有微辭,只是發而即收,維持著一貫的「君子風度」。無論如何,他和那些有本事的人一定保持距離,絕不過度親近。

而那些品格低劣、能力欠缺的人,卻往往都能得到他最大的熱情。這些人無論做了什麼事情,在他口裡都變得情有可原,其情可憫,可愛又可憐。別人不接納他們,就由他來接納,來陪伴。

在和那些人相處的過程中,他很自然地顯現出一種寬容和優越來,彷彿大菩薩或上帝之光,包容撫慰著各種地獄的眾生。那些品格不佳的人和他在一起,也恨不得掏心掏肺,金蘭結拜,畢竟,得到公認君子的肯定和深交,在團體中是多麼安全又愉悅的一件事。

我想,他很有可能是菩薩轉世,專門來渡化各種剛強難調的眾生,所以慈悲敦厚,無所不容。

但也有可能,他只是喜歡「友不如己者」而已。那種反應近乎本能,其實是選擇了比較舒適的方式活著,既創造了「皆大歡喜」的圓滿局面,也餵養了自己的某些內在需求。

這當然沒什麼不可以,就是一種生活態度的選擇而已。只是,看到他的時候,我時常覺得那就是我們內心最幽微處的折射,講道理的時候還不覺得,看到實例,就覺得鮮明如畫,驚心動魄。

這樣的朋友,也是我在學習路上的老師,引領我看見自己,讓我更加小心,提醒自己:我們也容易這樣過生活,這樣一路走下去,慢慢地,各種進步的可能性就喪失了,人就變得平庸了。

別人的得失是非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在這個過程裡,究竟領悟了什麼,照見了什麼,如果能這樣照照自己,生活裡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一面好鏡子。


【奉元問學之二】冬季班「老子謀略學」摘要(第二講)

文/蔡正道

編按:毓老師曾說:「不讀孔子不知中國文化之博大,不讀老子不知中國文化之精深。」奉元學會白培霖老師,於今年(2019)冬季開講『老子謀略學』課程,發揮  毓老師治學的實用精神,分享老子的謀略智慧,以及將這套學問運用在工作及生活當中的體會,頗受學員歡迎,座無虛席。許多學員反映,課程結束後依然意猶未盡。因此,編輯部特別邀請蔡正道學長幫忙整理課堂重點,羅列摘要,以饗同好。本篇為第二講(2019. 01.12)的摘要,總共三講。白老師將於今年夏季班開講「社會學老莊」(課程資訊請點此),歡迎報名參加喔!

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爲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爲天下谷。爲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樸散則爲器,聖人用之,則爲官長,故大制不割。 

老子・第二十八章
  • 雄是剛健,屬於陽氣。《易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萬物資生。」所以中國人的概念認為,陽的或雄的是開始之氣,陰是成物的,把原本虛的變為實際的。中國人知道陽、雄的道理,但老子說要守住雌、溫柔的,能把頭低下去,如此才能像天下的谿谷,不會離開恆常的德性,回到嬰兒狀態。
  • 王弼之前的《易經》注譯多偏重象數,但其「掃象」,直接講道理。他注「雄」為「先之屬」。司圖空《詩品.雄渾》:「積健為雄」,剛健是要積累的,所以雄雌是宇宙兩種不同的力量,雄是始,是創造的力量,「大哉乾元,萬物資始」;雌是凝聚的力量,「至哉坤元,萬物資生」。谿水不是大江大海,是細水長流。所以知道創始,能守住完成,便能如谿水一樣不停在流,復歸於嬰兒,代表新生命。
  • 「雄」與英有何不同?為何講「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為何廟裡都是「大雄寶殿」?因為英是千中選一,雄是萬中選一。這裡有幾個重點,「知」是知道這個道理,「守」是真正去做。道理可以知道得非常深刻,但知道很深刻的道理,有時環境、能力不允許我去做,所以拔尖高深的事物我們要知道,但做的時候要權衡實際情況。另一種理解「知其雄」,我是正確的,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即使在理,還是要「雌伏」,順勢而為,這是在社會上做事情很重要的啟示。《老子》就是要教我們如何把事情做成,而不是一天到晚與人爭口氣。這與《易經.乾卦》「初九,潛龍勿用」可以呼應,「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我,心裡也沒有一點不開心,這是修養功夫。
  • 「常德不離」,所謂「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只要自己不去離開恆常的德性,就不會有問題。
  • 「嬰兒」在《老子》是很重要的概念。什麼是嬰兒?嬰兒沒有自私的想法,譬如跟嬰兒要東西,嬰兒會給你,但「小孩」就不會了。所以如何能不離開恆常的德性?要能像嬰兒一樣沒有私心私欲。此外,《老子》一直提到谿、谷,這是天下最低的地方,水也是向低處流,這都是《老子》的重要觀念。
  • 守其黑」也可呼應「和其光,同其塵」。毓老師曾說,「穿了雙新鞋,要把塵土灑在其上。」不要一天到晚炫耀,絕對沒好處的。
  • 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易經》:「後夫凶。」看準了方向,就不要三心二意。但是《易經》也講「先迷失道,後順得常。」所以怎麼樣不落後,又不過先?就看智慧。「式」是牛車前面的把手,即準則。為天下準則時,所擁有的恆常德性就不會有錯誤了。
  • 要成為天下的法式,絕不能抄襲。每個人都是白的,若我們還走白的,跑得再快也是第二名。自己一定要能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 「無極」,整本《老子》只有在此處講到「無極」,《老子》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下」的觀念,但沒有「無極生太極」的觀念。因此這裡的無極,應是「無之極」,《老子》講的是「有」與「無」,所以此處應是講能達到無之德性的終極程度。
  • 當一間公司的 CEO 開始寫自傳時,這間公司就開始衰落了;當一座城市開始興建世界最高樓時,這個國家也要開始衰落。所以到了事業有成時,千萬不能驕傲,譬如很多德國公司都是「隱形冠軍」,因此當大家都「知白」--覺得你很不錯時,自己要能「守住那個黑的」,繼續做苦工,最後成為「制定規則」的人,「為天下式」。賽局理論大家比的不是誰聰明,而是誰能掌握賽局的規則,制定規則的人,能得到別人沒有也看不到的優勢,這便是「無之極」,使對手在尚未比賽前就已經落敗。
  • 知其榮,守其辱。」如果別人給我榮耀,就很開心,別人稍微把這榮耀拿走,我們就很低落,那自己的心君就不見了,好壞狀態完全受人控制。能夠跳開這種狀態,才有機會「為天下谷」。谷的作用是,別人有什麼問題通通丟到我這裡來,我能幫其化掉所有困難。對一般員工的日常而言,一間公司權力最大的不是位置最高的人,而是能解決問題的人。
  • 「樸」是沒有雕刻的石頭,裡頭的玉尚未被雕刻出來,又或者是還沒被雕刻的木頭,有無限可能性。這種沒有人工雕刻的原材料,如果散到各處,就能被聖人作為器皿而用,以其為管事的人,如此則能不特別用人力加於自然。
  • 「至」這個字是小鳥從天上掉下來,頭栽到土裡面去,做任何事就要有一頭栽進去的決心,good enough is not good enough,有一百分力只用了九十九分不算盡人事,也自然沒資格聽天命,必得用上 100分的力量。做到最好、做對的決策不見得會成功,但問心無愧。
  • 「大制不割」,《老子》七十四章也說,不要「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不要替大自然割砍東西。如用外力,或割或砍,迫使外物合我己意,所產生的「傷口」、「傷痕」就會算在我們的頭上。最好是對方「自己想要」變成那樣,而不是我去割對方。也因此《老子》的無為是「無不為」,事情都要向我希望發展的方向發展下去,但每一個人都覺得是自己想要這樣走。
  • 從創業的角度來串講本章,在創業時「知雄守雌」。雄是創造的力量,可最重要是守住雌,能把想法變成可行的方案或實際的產品。這世上有太多好的想法,但是推不進市場,因為做不出來。所以創業時僅有好的點子是不夠的,要能把想法實現出來。這中間就如谿水,能夠慢慢不停地在流。在創業時什麼是谿水?現金流!有很多人是賺錢到破產,賺錢與手上的現金流是兩回事,只要現金周轉不過來,公司就會垮掉。細水長流,要源源不斷,所謂「精進」,是要能「每天去做」,不間斷地去做。能活著就有機會。
  • 創業之初一定要學習水。水有一個特色:「順勢而行」,會找尋阻力最小的路「繞」過去。很多人開始創業時覺得自己有著「不世出」的想法,與市場唱反調。所以教師帶著學生出來創業為必合適,教師在學校定於一尊的權威,容易使得原本很好的 idea 付諸東流。
  • 最後則要「復歸於嬰兒」,做公司的人不要忘初衷。嬰兒充滿無限可能性。問小孩子「畫什麼?」「畫上帝」,再問「沒人看過上帝!」「等我畫出你就看到了!」創業就是要有這種心態。我們不會一生下來就「是」什麼,很多創業者成功的產品,都不是原先的 idea,中間要能隨時調整改變。
  • 「知其白,守其黑。」就像電影「白銀帝國」裡的晉商,不顯山不露水,有那個能力可以享受,卻守在那個不放光、不出名裡面,這才有機會變成天下準則,才能為眾人所信。譬如做業務總管時,客戶可能會賄賂以求放水,很多人都會拿錢,然而若能守住人格,便能得到客戶的信任與敬重。在社會上做事情,建立名譽很難,但摧毀卻非常容易。
  • 真正成功了,才有榮辱可談,要守住像是「沒有榮耀」的樣子,這樣子才是天下谷。做事業是短暫的,做人交朋友,是長遠的。天下谿還需要那源源不斷的生的力量。當公司真正成功了,便不再需要外援。此時要能海納百川,所有事物都能接受。於此同時仍然守住自己那個樸,沒有完全確定只做什麼。如此一來,才能從最前面的「不離」常德,進而到與常德同心,最後到常德的真正滿足。此時才會像璞玉一樣,有無限多的可能性。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老子・六十章
  • 國要用治的,家不能用治的,家只能用齊的,治家,馬上就會起家庭革命。家長可以喜歡女兒多於兒子,但對他們的態度要一樣。家與室不同,室是婚後住的小房間,所以稱為「授室」;家,從前小家七八十人,所以齊家不易,長輩給晚輩的生活費要一樣。
  • 國是一複雜集合體,要用治的,治理方法要有「術」,想治國,得學,才能有術。每位政治家都應該受到一整套培養的方法。最後平天下,不是統一天下,而是天下一統。諸子百家談治國的很多,談平天下的不多,因此儒家有其重要性。修身,身是修的,一刀一刀一定要砍在自己的身體上。
  • 為什麼不講「治國」而要講「治大國」?因為小國較易治理。大國在國際上都想一爭長短,反而容易出問題。
  • 「小鮮」即小魚。每個地方有各自不同的鮮,所以不能用一制度通用全國,需要因地制宜。 Amy Chua 說現在社會是很多的小部落組成的,而每個小部落容易形成強烈的向心力,就像尼采說過的:「一個人發瘋是很少的事情,可是一個群體發瘋是正常不過。」這種群體、部落就是當地的「鮮」。所以不管是要養鮮還是烹鮮,都要有各自對應的手法。
  • 「小」,中國有大的文化,也有小的文化。《孟子・盡心》:「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大是理想、目標、方向,但做事情一定是從小做起。《Atomic Habits》提到,微小的習慣對生活的巨大影響力,任何一個人想要改變自我,一定要從小的習慣做起。習慣非常重要,當有好習慣時,就是把自己放在一條正向循環的路上。當什麼事情都要靠說服自己去做的時候,就很難持久。
  • 《The Power of Habit》告訴我們如何改變習慣,改變了習慣,人可以變得愈來愈好,而自己一點都不吃力。一天到晚想拿刀子來修身,修了半天,血淋淋的,還不一定能成功。可是習慣改變後,會覺得「都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自己會更喜歡的自己。
  • 改變習慣可以細分出四個步驟:cue、craving、action、reward. 譬如想一早起來做伏地挺身,那就在做完後給自己一點小獎賞。一開心,這個習慣就比較容易維持而養成。回饋愈即時愈好。做事情應該花時間在想辦法維持系統——即習慣上,很多人都只想達到最後目的。譬如最後目的是減肥 5公斤,若只放一個目的,是很危險的。首先目的常遙不可及,其次,達到目的後呢?登陸過月球的太空人後來泰半得憂鬱症,人生到頂,沒有目標了。所以如果養成一個好的習慣,譬如養成讀書習慣、運動的習慣,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所以我們可以說,「大的事情就在小的執行方案,小的執行方案就在如何養成習慣。」
  • 習慣的養成,時間不重要,次數比較重要。不改變習慣而期望能有不同結果,是癡人說夢。在學習或改變習慣之初,會有一段快速上升期,然而當遇到平原期的瓶頸時,有些人會選擇放棄,有些人則投注更多心力,但效果時好時壞,最後精疲力盡。還有一種人覺得自己已經到頭了,不可能再進步。最重要的是,把心態調整好,耐住性子慢慢把高原期熬過去。譬如從冰庫取冰出來,從-15度、-10度、-3度的過程,這塊冰一點改變都沒有,直到0度冰才開始化。可是-15度不會直接到0度。我們常常覺得「怎麼一點改變都沒有?」其實變化已在內部慢慢醞釀,累積到一個時候,就又會有一個質的改變了。自己能否能有耐心讓這事情發生?
  • 「神」、「鬼」不一樣之處在於,「神」是有遺愛在人間,有德行的人。中國人講到鬼,都是自己祖先,人死為鬼,所以《論語》才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
  • 神不傷人,神不會因為信徒祈求自己的孫子考上第一志願便滿其心願,若如此,不就傷了原本能考第一志願的人?神不就成了貪官汙吏?「聖人亦不傷人」,聖人提供一個公平的環境讓大家努力。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爲奇,善復爲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老子・第五十八章
  • 毓老師說本章是《老子》中「最高的術」。
  •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有本領的人,轉禍為福;沒有本領,福都變禍。當年大學畢業的林洋港被安排到收發室,大家都為他抱屈,但也因為他在工作之餘過目了所有局處室的公文,因此成為同期中最深諳政府運作的新進,完全知道什麼事情該找什麼單位、用什麼方法做,因此當他後來有機會時能把握住,因而步步高升。所以當覺得自己「受委屈」時,說不定是老天安排,此前受的所有委屈,都是將來達成任務的資糧。不要只看眼前的事情,沒有什麼一定是福或一定是禍的。
  • 「方而不割,廉而不劌。」不割,只要一割,就有傷口,事情不要用對立衝突的方式解決,一旦產生裂縫,即使破鏡重圓,裂痕仍在。不要把對方捏成、割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要有本領讓對方自己慢慢改變。
  • 「直而不肆」,很多人用「直」作為其「放肆」的藉口,所以當老闆時,要知道下屬講這話是他「直言不諱」還是放肆了?「光而不耀」為什麼會發光?因為成功了,成功但不炫耀誇耀,要說自己「運氣好」。
  • 這些教導都像鴨子划水,不要太直接了當與明顯,而是要讓對方慢慢走到我們希望他去的方向。

【奉元問學之三】徐復觀先生「荀子人性論」心得

文/廖鶴群

編按:《易經・兌・象傳》:「君子以朋友講習」。為學需要同門同好互相切磋、互相砥礪,才能一起成長並進。秉持此一理念,也為了傳承  毓老師講學的精神,奉元學會常務理事潘朝陽老師,特別舉辦以研討中國經典為主軸的讀書會,名為「中國義理與文化的經典和論著」,每月一次,在週日上午十點到十二點於學會現址舉行。從去年(2018)八月底開始舉辦至今已聚會研討九次。參與的學長姊們都是學有專精的前輩,分享內容引經據典又切合時事,非常精彩。本文為最近一次讀書會(2019.05.26)的心得,討論主題「徐復觀先生〈由心善向心知——荀子經驗主義的人性論〉」(直播影片請點此)。下一次讀書會預計將於六月三十日(週日)上午舉行,歡迎各位同門同道一起來研討!

徐復觀先生《由心善向心知——荀子經驗主義的人性論》手稿,藏於東海大學。

五月的「中國義理與文化的經典和論著」讀書會,所讀篇章為徐復觀先生〈由心善向心知——荀子經驗主義的人性論〉(以下簡稱為〈荀子的人性論〉),由潘朝陽老師主持導讀。徐先生的這篇文章紮實深刻,不易驟讀。此外,荀子思想也正如潘老師所說,不僅所涉領域甚廣,且均以謹嚴的論文體書寫闡發,因此若不通篇精讀,可能連荀子思想的大意都頗難掌握。我自己對《荀子》並不熟習,然而藉由此次讀書會的閱讀,先有徐先生的剖析整理,又經潘老師的導讀,回頭再讀徐先生之文,往復之間,對荀子的思想性格及其人性論的初步瞭解,可以說是從無到有,收穫極多。

潘老師的導讀,深入淺出自不必論。特別使我傾心的是,潘老師除了展示出對原文以及文中所論對象的深刻認識,尤能以「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閱讀文章,並進一步從作者身處的時代與個人人生經驗等思想背景之不同,對文中所論概念和概念的由來有所分疏。此外,潘老師不僅也會提及其他重要學者的一些看法,更會明確指出自己的觀點及價值判斷之所在。因此,觀點與判準的並陳不致漫無指歸,而有左右會通的思考樂趣。潘老師由此得出的批判,也是犀利而溫和。在瞭解文章內容和學習閱讀的方法兩方面,我深得啟發。

在讀〈荀子的人性論〉這篇文章時,我首先注意到「人性論」這一名詞。在徐先生的文章中,所謂「人性論」的意涵,在探討「對人性(人之共同本質)的論述」的意義之外,徐先生似乎尚有更具體精確的定義。在《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的序言中,徐先生寫道:「人性論是以命(道)、性(德)、心、情、才(材)等名詞所代表的觀念、思想,為其內容的」,因此可以說,徐先生所欲探討的「人性論」,並非止於廣義上的人性論,其本質是中國思想文化中的數個具體且重要的觀念的內涵,以及其所構成的「原理、動力」。徐先生又言及他在此的研究方法之一,即在於探究這些抽象名詞的「歷史中演變之跡」、「各家具體內容與明確定義」、「層級的差異」、「內在關連與構造」。因此,在〈由心善向心知——荀子經驗主義的人性論〉文中,徐先生即特別注重在荀子思想中這些抽象名詞的定義及脈絡中的意義,以顯其與他先賢所論之異同。留心到這點,使我在理解徐先生此篇文章的論述邏輯、順序及重點時,有了一個立足之處。

〈荀子的人性論〉共有六節,整體來說,似乎是從荀子的思想性格出發,再進一步導出並探討荀子基於其思想性格而出的人性論,其次論及荀子以其人性論為基礎提出的主張,最後則評述荀子人性論中的價值和當中的問題。在前兩節中,徐先生分別以「經驗主義地性格」和「天人分途」這兩個概念為樞紐,說明荀子思想的一些主導觀念。潘老師在導讀中,將「經驗主義地性格」提要為三點:

一、有別於孟子的內在體證,荀子認為「不聞不見,則雖當,非仁也」,是立足於外在經驗的態度。感官經驗所不及者,便不予信任。
二、荀子不僅重視「聞見之知」,他更認為「聞不如見」,這是更徹底的重視經驗的態度。
三、荀子說「學至於行之而止矣」,又接著說「行之,明也」,意味他一方面繼承了儒家道德實踐的精神,但他同時也將實踐視為用以知曉和檢證的經驗的行為。

在「天人分途」一節,潘老師有更詳盡的發揮。由於講義俱在,此處不再詳述,只粗略言之。大抵來說,荀子論「天」,是一個雖自有規律、法則,但並不對人有特定的目的和意志,不具道德性、超越性或是宗教意義,更不人格化,而純是自然性質的天。因此,人並不需要在天之處尋找行為的根據。徐先生認為,荀子看待天的態度象徵著中國人文精神從原始宗教中的完全解放,可以認為在荀子處,人文精神徹底成熟。這一意義表現在荀子的人性論上,則呈現為完全的經驗主義的人性論。

第三、四節,徐先生開始進一步處理荀子的人性論的問題。在徐先生的分析中,荀子論性大抵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性」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的性,較近似於孔孟所論之性,即荀子所言「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第二個層次的性則是「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當中精合指耳目見聞,感應指外物感心而應(楊倞注)。基於荀子重經驗、重聞見的性格,他實際上關注的性,是第二個層次的性。
二、「性」有三個內涵。第一個內涵是官能的欲望,即「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等。第二個內涵是官能的能力「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等。第三個內涵是可塑造、無定向,即「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跖」等。而這三個內涵,事實上也都是藉由經驗可以觀察到的表徵。
三、「性」、「情」、「欲」三者的近似同質。荀子說「情者性之質」,又說「欲者情之應」,徐先生認為,荀子「以欲為性」、「性情為一」,此正是荀子人性論乃至性惡論的基礎。

換言之,荀子論「性」,其觀察對象是以人情欲望為主的人性。再從他論性的內涵觀之,不難發現,荀子實際上認為人性中既有欲望,有感受欲望與實現欲望的能力,且沒有一定的內在超越的方向。既然性無定向,並無善的必然性,則由經驗可以觀察到,人在汲汲營營於滿足自我欲望,又缺乏外在的規範時,這些欲望的滿足方式往往與人之善行的方向相違背。荀子由此導出「性惡」的論述,又說「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認為正是由於人性之惡,個人或者人群為了共存,才需要修善,故而善乃是人為的產物。

至於在荀子思想中,人要如何由性惡到修善,徐先生乃提出荀子的「心知」觀念為關鍵。徐先生指出,在荀子處,「心」同樣有兩個層面,但並非宋明儒所言的「人心」與「道心」。荀子並不承認所謂心即為道德之心,而是如同他論「性」一般,心有欲望的層面,也有能力的層面。欲望如好利,能力則是能慮能擇的認識能力。藉由心的認識能力以「知道」並實踐,正是人從性惡到修善的途徑。然而,個人的心知是否即能知道,在經驗主義性格的荀子看來,實際上是不可靠的,僅憑自己之知見,往往將流於妄人。因此,人對於自己的行為準則,既不能上求於神,又不能內求於心,按荀子所論,則當求於往聖先王所創制的倫制。依荀子所言「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以聖王之制為法,法其法以求其統類,以務象其人」可知,「心知」只是一種能力與途徑,更為關鍵的方向和工夫,則在「師法」之中。

循此而下,徐先生在第五節中,論述了在荀子思想體系中「師法」的重要性以及荀子對禮法(徐先生指出,荀子處的禮和法幾無大分別)和教育的重視。荀子的目標是「化性而起偽」,藉人為的努力,積累學問(包含經驗的實踐之學),求用外在的善以變化、取代本性之惡。「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偽」,正恰好說明了荀子的這一態度。

因此,從荀子的思想性格,到人性論的展開,銜接到他在教育與政治上的主張,可以察覺荀子的人性論,實際上是牽著他個人的經驗主義性格觀察人性而得的基本態度,以及他在現實政治上的主張,由此兩端所建構而成。正如徐先生所說,「荀子性惡的主張,並非出於嚴密地論證,而來自他重禮,重師,重法,重君上之治的要求」。換言之,荀子對人性的判準,並非是純由邏輯的推理而得,而是與他的具體理想,乃至對其他學派觀點的批判修正息息相關。

在最末節裡,徐先生指出,荀子人性論的貢獻,在於使儒家的倫理道德得到徹底客觀化的意義,並顯發了人類的認識之心。另一方面,他也對荀子的人性論有學理上的批判。譬如,徐先生認為荀子的性惡論中有自相矛盾之處,且所舉論證的說服力非常薄弱。此外,他也認為荀子將孔學的仁的精神作為客觀知識,而未能通過自己的精神實踐以體認,以致仁的精神沒有在荀學中生根。

值得注意的是,潘老師在導讀中曾提及,徐先生治思想史的精神,在於即事窮理,經世致用,透過對思想史的研究,扣緊歷史以表達一套思想或觀點,與船山精神有相承之處。在〈荀子的人性論〉一文中,不難觀察到徐先生的現實關懷與深刻反省。譬如,他指出荀子雖然希望藉由禮來建設「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合理社會,但正由於他的思想只限定在經驗界,對仁的體認不足,因此「缺少精神中的互相含融,而僅靠外在的禮、法、勢等,作平面地規定與安排,勢必墮入於強制性的權力機括之中,使社會有秩序而沒有諧和,沒有自由;此種秩序,終將演變而為壓迫人類的工具」。話鋒一轉,徐先生又提到即使是到了現今以自由為主的社會,假如文化、人群中缺乏仁的精神,「則權利與義務的關係,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均衡;結果,便會走向資本主義下的金融寡頭專政的政治」。當然,此處應當留意的是,徐先生所指的「仁」,也有他所理解詮釋的意涵。惟這需要從徐先生的思想中另外考察,非本文所能及。簡要來說,綜合此處徐先生對荀子所不足的「仁」來揣測,徐先生所指的「仁」之所重似乎並不在於個人修養(徐先生曾留意到荀子的學生稱道他「觀其善行,孔子不過」)或超越的精神,而重在人我的互動情愛以及人倫日用的具體落實之上。也因此,相較於《論語》中的仁的精神,荀子以性惡為前提的禮法主張,似乎不免顯得少了些潤滑,多了些摩擦。

不過,即使〈由心善向心知——荀子經驗主義的人性論〉蘊含針對現實的關照與批判(如徐先生特地在文末指出,荀子思想不能如『許多人』所期盼的開出科學系統),但文章中對荀子思想的考察,卻是嚴謹深刻的就事論事,按部就班。余英時先生曾說道,「學術研究本身便具有內在的批判力,學者只要長期從事嚴肅的研究工作,他們的最後創獲自然會對政治與社會透射一種深刻的批判作用,在人文研究方面尤其如此」,我以為,在徐先生的學術之中,因著他那強烈的關懷與極嚴肅的態度,更是「尤其如此」的。


【奉元薪傳】新書《洲尾紀事》後記

文/林世奇

編按:中華奉元學會講師、奉元弟子林世奇老師,於五月底出版大作《洲尾紀事》。在書中,林老師用情感豐沛、敘事流暢的文學筆調,紀錄了林氏家族在臺北洲尾一帶生活發展的鄉土故事與家族歷史。我們常說  毓老師「在臺講學六十年」,在 毓老師來臺初期,曾在洲尾旅居一段時間,因此與林氏族人結緣,這段歷史也被林老師紀錄下來。因此對奉元書院來說,本書亦是相當珍貴的史料。推薦大家閱讀!

《春秋》有「三世」之說。

一般的理解是「據亂世」、「昇平世」、「太平世」,這是最常見的。但還有另一個理解的方式,是「所見世」、「所聞世」,和「所傳聞世」。就《春秋》撥亂反正之義來說,前者是理想世界建構的進階,由亂世、小康而大同。但就歷史的記錄和觀察來說,卻是一路推回去,首先是「所見世」,然後是「所聞世」,最後才是「所傳聞世」。

在那個「所聞」和「所傳聞」的時代裡,我們一直都是一個「遲到者」。

我們的「所見世」,只能及於自己曉事以後的經歷、父母的後半生、祖父母的晚年,至於自己的出生、父母的前半生、祖父母的一生經歷、祖先親族的發展來歷⋯⋯等這些事情,一直都是「所聞」和「所傳聞」。那些祖先對土地的親密與恐懼、依戀與敵視,那些親族與市井間的愛恨情仇、千絲萬縷,甚至是自己初到這個世界時那些蹣跚的步履和歷程,都只能是「所聞」和「所傳聞」,我們從來不曾親見,即使親見,也從不記得。

「遲到」,是每一個人的宿命。在這個世界裡,每一個人都是「遲到者」,因為他不可能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也不可能生來就曉得自己的父母和祖先是怎麼活著的,特別是在自己降生之前,如何在土地上又歡笑又哭泣地活過來。我們既不知道先人的過去、也不可能記得自己初履人世的足跡,那麼,想要知道「遲到」之前的事情,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所聞」和「所傳聞」,一點一滴地拼湊合想像,逐漸認識那一段他遲到而未能親見的時光,特別是那段自己從來都不記得的自己。

我們當然也可以對那些過去遺忘和丟棄,努力建構一個全新的自己。但有一方因為「遲到」而未能親見和理解的世界,將會成為一段永遠的空白。我們所認識的自己,只能是新環境中為了適應和生存而建構的自己,只能是迎合這個世界的生存需求而扮演的自己。這就像「全球化」的浪潮裡,為了適應這個新世界而把「在地化」特色抹除的自己,當然可以繼續存活下去,但不會是也不再是完整的自己。這樣的自己,沒有來處,沒有過去,對於自己血脈深處裡躍動的光影、塵封的記憶,只能永遠地缺席。

「遲到者」免不了有些焦慮,他沒有機會看見和經歷那些,也就沒有什麼資格發言,這是每個人無可迴避的基本處境。人類總是如此,經歷過什麼事情的人,免不了憮然嘆息、不勝唏噓地說些什麼只有他才經歷、才知道的事情。就像葉啟田的《故鄉》那首歌裡唱的:「叔公講日本時代伊尚介勇!」一樣,我們這些聽眾只能帶著「遲到者」的焦慮,一任前人擺譜、說嘴,說著我們永遠沒有機會親身經歷的過往。

但事實上,那些親歷者的證詞,也時常混亂交錯重疊失真。敘述者所見的角度,不免各因處境、心態,而有各自的障蔽和限制。歷史,從來沒有現成的完整版,想知道的人,只能自己努力去拼湊還原理解判斷。

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論語.八佾》)「文獻不足」是沒有辦法的既成事實,但是「吾能言之」說明他已經穿過了那樣的歷程,對於存在的歷程、存在的本身,取得了觀看、理解、詮釋乃至創造性言說的能力,所謂「春秋義法」,就從這裡開始。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和所有的人類一樣,當然也是一個「遲到者」,對於自己和先人的過去理所當然地未知。更糟的是,我又是老么,有了雙重的「遲到」身分,成了「遲到者」中的「遲到者」。新來的「遲到者」對於過去完全盲昧,理所當然地,也就沒有對家族事務進行任何詮釋和發言的權利。

但在追溯歷史的過程裡,我們總會得到一場豐富的報償:首先是「遲到者」的焦慮,將會同步消解。在觀察、檢視和反思歷史的過程裡,我們會獲得認識和歸返自己的更大可能。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們甚至可能有機會對它加以梳理、詮釋、評論,建構起家族史的「春秋義法」。

我在家族血脈的洪流裡,見識了「洲尾」人的血性、血勇和創造力,也同時感受到那種驚人的破壞力、毀滅力。我有時讚嘆,有時又驚疑不定。作為旁觀者,我其實又是當事人,自己的血液裡也交錯重疊著那樣的奔流和脈動,一呼一吸之間,幾乎也能聞到那樣濃烈的氣息。

我心裡狐疑:先人來臺兩百四十多年,繁衍後代九百餘人,怎麼可能都是一個模樣?每一代的傳承,都要先擇偶娶媳,形成基因的調整和改造,在這來臺七代之間,娶進來的媳婦紛繁多樣,又衍生了多少變化的樣貌?這裡面有哪些得失、有多少隱顯的變化,那些和我流著相同血液的族人們,又分別活出了哪些樣貌?

修撰家譜時,這些問題總在腦海裡沉浮,修譜於是成了一場浩蕩的生命血脈之旅,如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如大河滔滔,舉目江山如畫,那些風景咀嚼再三,讓我反覆琢磨,喟嘆無已。

其中最有趣的主題,就是:每個生命主體都同出一家,格局卻千差萬別。

我們血液裡奔流的原始力量,有時成了一時的血勇之逞,迅即帶來毀滅;但有時卻形成了格局全新的創造力,整個改變了家族的命運。

高祖父百福公是在港邊被買來的養子,其實是我們血脈上真正的渡臺祖。他天賦聰穎,勤奮過人,拼出了「五甲山、六甲田」的財富,十個兒子都栽培有成。曾祖父通流公(諱灌溉)排行第九,是九房之祖,學養深厚,又能畫符驅妖,在家族裡可說是最傳奇的人物,照理說,九房應該文星高照、文運亨通,栽培出許多讀書人來。但他不幸在五十四歲時便即過世,我們想像中的士子家風並未塑造成形,一閃而滅,只留下了一點讀書或文采的靈光,在後人身上隱隱閃現。

毓老師剛到洲尾時,租在南塘柯厝旁的三合院左側,幾年後才遷入二層樓房的柯厝。這間三合院是家族的遠親「黑肉」所建,那時,誰也沒想過這裡會住進一個「皇族大儒」。欽祺叔說,當時和老師同住的還有另一個年輕男子,孩子們在庭院裡玩的時候,就能聽見那個男孩在二樓陽臺拿著書大聲朗讀英文。那景象在洲尾簡直成了傳奇般的畫面,如夢似幻,卻歷久彌新。

因當地國語尚未普及,族中少數能用國語溝通的孩子幸而登門受教,甚至親見老師屋裡的紫袍和皇宮照片。九房的堂叔欽讓經毓老師的啟蒙,從建中的初中部、師大附中,到後來政大畢業,考入公務系統,成了族人在現代教育中嶄露頭角的代表。他優異過人,又頗具影響力,族裡遇有無法處理的變故,往往前來請託,由他出面解決。父親在松山菸廠服務時,為證明本省人也能說好國語,曾報名參加廠裡的「國語演講比賽」,事前請欽讓叔幫他潤稿、糾正口音、速度與姿態,經過反覆練習,最後竟拿到第一名。

可惜欽讓叔走得太早,四十幾歲就去世了。他離世之前,林家人才輩出,隔壁屋裡的兩個侄兒陸續考上建中,成了他的學弟,彷彿想努力接續一點什麼。而二房裡的文伯哥,不但上了建中、交大,還開闢出半導體的封測產業,雄視當代,成為科技界的龍頭。祖先的血脈在天地間奔流,從來不會只有一種模樣,只有通觀家史,才能見出全貌。

欽讓叔在的時候曾說,如果他退休有了空,他一定要好好編寫一本家譜。但他的夢想未及完成,一直懸在那裡,他去世三十幾年後,我寫的家譜才姍姍問世。

我動筆修譜時,沒想太多,只想把自己的來處刨根問底,弄個清楚。但寫到後來,才發現那些追索來處的文字裡,同時承載了許多人的夢想。

族裡想寫家譜的人相當不少,只是條件不足,一直無法如願。我的家譜寫成後,住在青島的燕姐告訴我,她每次去看爸爸(鏗生公的長子家棟),他的手裡都拿著那本家譜,翻來覆去地研讀,彷彿在尋找些什麼。

那些卷帙頁面裡,也許藏著她父親的來處,祖先的故園,有些土地和河流的氣味,在夜來的幽夢裡悄悄散溢,讓遊子歸返的精魂,流連繾綣。

我掩卷沉思,漸漸覺得:文采真正的力量,不在考試成績,更不在學校的頭銜,而在一種深沉的文化反思力量。家族裡的多數人,到現在仍然和一般人一樣,有著強烈的學歷迷思,以為學歷學位本身有什麼值得沾戀之處。但它除了給個人謀求更多更大的資源,其實沒有多少價值。

曾祖父所留下來的文采,也許讓後人多了幾張學位證書,還多了一本家譜、幾句宗祠上的題辭墓誌,但它真正的力量和價值,不在這裡。

什麼是「文」?毓老師總說,「經緯天地」才是「文」。我後來又進一步反思,「經緯天地」是什麼?當然不是讀幾本書、寫幾句話,也不是考上什麼學校、拿到什麼學位,而是對人們的生活方式進行有效的建構和創造,當這場創造煥發出精采的力量時,「文」就真正展現了。

《易經》上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之可貴,不在功名富貴,而在學問人格;不在自逞自炫,而在化成之功。要說人文化成,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的事要做。

我在洲尾宗族其他各房的發展軌跡裡,同時受到了許多啟發。

族人目前最大的成就,主要是科技和商業的發展。二房文伯哥的半導體封測,規模做到世界第三,但是他們兄弟低調謙抑,從來沒想過要在宗族裡張揚自己。他們為了凝聚宗族,拿出數千萬的資金,但從來不肯具名。他們成全別人的同時,只想回報祖先,別無所求。這種生活態度本身,也許就是一場「人文化成」的具現。

五房是宗族裡唯一留在大陸的一支,鏗生伯公從商有成,既富且貴,又在「臺灣民主同盟」裡躍居要角,後來歷經大難,仍在青島、合肥、上海各地開枝散業,迄今宗族凝聚,向心力不衰。超生伯公的後人則在海運界叱吒風雲,舉足輕重,美珠姊的風範為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懷想。要說「人文化成」,那樣的流風遺跡,未必不是「人文化成」的體現。

寫完了家譜,我終於又寫完了這本書,把我靈魂深處那片渾沌的光影做了一次整體的記錄和整理。洲尾,這塊祖先所開闢和依存的土地,是我的靈魂永遠的原鄉,有說不盡的眷戀和想像,但我在這個觀照和省思的過程裡,卻有一種覺悟:越是戀家,也許我們越該走出去。

真正眷戀土地的人,應該要學習離開它。

只有在外面伸拳踢腿,活出了人樣來,回到故園時,我們才能找到適當的方式,重新理解那個原點。活出最大的可能,我們才能找到適當的言說,適當的詮釋,適當的姿勢,去把自己和祖先都放好。那些窩在家園裡,始終不敢出去的人,或許能揀拾一點祖先土地上的贏餘,但也僅只如此了。

中國近代有幾次規模很大的人口遷徙: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或者加上蹚古道、赴金山)。這些大規模的遷徙,一方面呈現了生存和生活的艱難,一方面也同時呈現了物種求生存、抗淘汰的意志與能力。就像「闖關東」的,十之八九可能都是山東人的後代,但那些歷經萬難活下來的東北人,身上總會長出原來山東人沒有或不明顯的東西,活出一種自己的勁道,活得精采照人。毓老師對東北人常有一種近乎讚嘆的評價,或許正因為如此。

兩百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度過「黑水溝」,歷經萬難,開拓了洲尾的新家園。到第二代就遇到了傳嗣的困難,被船家劫擄而來的百福公,卻在統和公收養後澈底改寫了林家的歷史,開闢出十幾甲的土地,財丁兩旺,傳下十房子孫,繁衍至今暢茂。可是各房子孫良莠不齊,勇於出外闖蕩、承擔險難的,往往開出家族新局;而那些怯於嘗試挑戰、只想爭奪、仰賴祖產度日的,家道不免迅速衰落。換句話說,挑戰一旦停止或消失,家族的生命力就開始退化。

眷戀血脈,就要放棄對它的依賴。祖先所留下的血勇和血氣,當然是我們的財富。但它不可仗恃,暴亂之習永遠不會是雄武之氣,市井的鬥毆永遠只能更早步入死亡,當血氣消退的時候,酒精和毒品無法為我們召喚真正的生命力,只能使生命力的消蝕更加迅速。

如果洲尾的那片土地喚起的是血液的記憶,那麼,那股「血腥味」最大的價值,應該在於避免對既有的文明一味崇拜和追附,保留住反抗權威、衝撞主流和反思人存的可能。

那是一扇窗口,讓我們可以在理所當然的文明界域裡探出頭去,神遊蒼茫的土地和荒原,鑽入草昧幽莽的叢林裡貪婪地汲飲和呼吸。

尋根文學、鄉土文學,這些種種言說的真正意義,也許是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渾沌不明的原始模樣,在追返自我的過程裡,滋補文明所帶來的割裂,還原工具理性所帶來的異化,回到那片天寬地闊的羊水裡,歡快地哭泣和吼叫,徜徉或奔跑。這,大概就是土地文學最迷人的地方了。


【奉元社快訊】《中庸》關鍵字課堂隨記(第三講)

文/奉元社

編按:臺大奉元社指導老師臺大歷史系教授閻鴻中老師於本學期 3/14 及 3/28 兩個週四晚間講授開講社課「冷暖百態讀《大學》」,結合歷史背景、理論實踐和文本解析等方式講述,深入淺出,頗獲好評,隨後又於 5/9 開講第三堂「《中庸》關鍵字」,本文為該堂社課的課堂隨記與心得。

朱子認為中庸是一個非常不得了的文章,枝枝葉葉都很完整,但卻非常難讀,因為沒有下「學」的內容,讓我們不知道該從何學習中庸的工夫。讀中庸不容易得到一個確實的指引,因為這個實踐上的真理是一個觀念上的實踐真理,所以朱子將中庸放在四書的最後,要想下「學」,得從大學、論語、孟子中找到指引,才能在讀中庸時意會到為什麼要講這番道理。雖然這是朱子的想法,卻也是歷史上高度的共識,中庸的確是哲理性且層次非常高的著作,朱子對於「中和」的意思就有四次不同的領悟,四次不同的討論,因此對中庸的爭議,實際上是涉及到對於觀念的理解,釐清中庸到底在說什麼非常的困難。所以我們可以先從中庸文本的「關鍵字」入手,設法掌握到中庸最基本的幾個關鍵概念究竟在講什麼,並獲得一些認識中庸的基礎。 

以現代的工具來做「關鍵字」的閱讀是非常方便的,可以用文字檢索去查同樣的字詞各在什麼地方出現,又是不是同樣的意思,甚至可以在不同的文本中相互參照,譬如論語有提到中庸,但是沒有解釋中庸,所以關鍵字是一個線索,這個線索要去解讀、分析,然後找到一個適當的判斷,並不是把這些字都湊在一起就能夠得到一個好的解釋。朱子和二程都遇到過這個問題,有弟子說把每個經典中提到「仁」的地方都湊在一起,這樣來理解孔子說的仁是什麼,程頤就回答弟子說:你以為孔子沒有講「仁」字的地方就不是在講仁嗎?反過來說,孔子講到「仁」的地方也不見得都是指同一回事,這是我們需要更進一步去思考分辨的,回到原文的上下文情境去偵別。

從「中」這個關鍵字下手,中庸第一次出現的「中」就在文本的第一章,上天賦予人的就是人的天性,循著天性的一切發展就是道,我們必須仔仔細細小小心心的跟著天性走,而教導人循著天性走就是教,遵循自己的喜好去做就不需要教了,所以天性有一個自然均衡的道理,任性不是修道,修道要完滿的符合天性,並不是一般意義動物性的本能,在我們內心的諸多追求裡,我們要尋求一種折衷、一種均衡,那個折衷均衡就是所謂的「中」,也就是恰到好處的安排,事事物物都有這樣的可能,這樣的可能都要發揮。

道是分分秒秒都不能離開的,不是可以稍微離開在回來,但要分分秒秒不離開,就得戒慎恐懼,天性是我們看不見的東西,但我們得時時刻刻關注著它,逐漸逼近到完全不離開。當你能掌握你的本心,那你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夠做出合乎道的安排,透過後天的努力,去逼近自己的先天天性,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合乎自然,合乎本心。

修道最大困難就是人內心的盲點,人不會去注意自己不願意注意的地方,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莫現乎癮,莫顯乎微,所以要自己觀照自己,自我覺察的本質就是獨,只有人的自我面對,才能有修道。

人的情感還沒表達出來之前叫做中,一旦表現出來但合乎分寸就是和,人心中各方面的情應該要中節,只要放對了時間、地點、情境,就不會自我矛盾,人面對自己、面對世界種種反應恰如其分,就是均衡,這是理想的狀態。但怎麼達到理想狀態是個大問題,怎麼樣才能發而接中節,就是要先在內心達到平衡,沒有任何成見,讓情感不去波動,才不會去影響喜怒哀樂,這是天下的大本,當人恢復到猶如上天那種最純樸的狀態,沒有任何的主觀偏向、私意私心的狀態,就能為這個世界做一個「中」,就能與天地合作,讓萬物並育。

在台大奉元社聽閻鴻中老師講《中庸》,以上隨記課堂所聽聞體會的意思,和大家分享。(如果有任何錯誤皆與老師無關。)

以下提供幾個問題思考,若有興趣回答的讀者,歡迎投稿至下期電子報

Q1:朱子為什麼要建立這樣的四書體系?

Q2:你認同四書這樣的學習體系是中國學問的入門嗎?


【公告事項】2019夏季課程 

文/秘書處

2019夏季課程已經出來囉!

有興趣的朋友趕快來報名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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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二【探驪得珠——武俠世界中的真實感

週三【社會學老莊

週四【串起來講論語大易

週六上午【走入易經的世界

週六下午【老實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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