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8年1月7日 夏曆丁酉十一月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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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小語】與時俱進,不失其時
文/編輯部
時間過得很快,2017年轉瞬即逝,時間毫不停留地進入了2018年。跨年過後,世界的變化依然迅速,一點都沒有減緩的跡象,《易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代表古人的智慧,身而為人也要學習自然,不斷進步,同時也要掌握時機、把握先機。2017年的倒數第二個週日(12/24),奉元舉辦了兩場演講,一場是奉元學會主辦,邀請曾昭旭教授主講「真儒學與假儒學——兼論王船山在儒學史上的地位」,另一場由臺大奉元社主辦、奉元學會協辦,邀請白培霖老師主講「大學生的帝王學——傳統文化今天用」,期望藉由這樣的講題,掌握時代脈動。
本期特邀李濟捷學長撰寫〈為學之道示諸生〉一文,解釋 毓老師於民國五十八年時寫給林順和學長的親筆信函,信中論述為學之道,引經據典,以古聖先賢的心法來啟發後人,強調「近譬力踐,反證自得」,要從生活當中實踐,與時俱進。本期摘錄李淑珍老師〈毓老時代的開闔與起落〉一文的最後部分,此次討論 毓老師心目中理想的領導人,在制定政策時要善體民意、與時俱進,毓老師從清朝的衰亡中體會到:「大法必得變,雖然根據大經,卻不能失時,此即『時之義』。 」本期收錄黃兆強老師的演講摘要〈現代新儒家徐復觀先生對皇權專制政治的批判——以其〈論《史記》〉為例作說明〉,文中揭櫫徐復觀先生看出《史記》中所凸顯的「人類前進的大方向」,強調太史公最關心的是「人類的行為價值,必須保有歷史中的崇高地位。」本期再次刊登學員廖鶴群撰寫的許仁圖老師「一字一義讀《四書》」上課心得,文中引用傅偉勳教授所提出的 「創造的詮釋學的五個層次」來理解許老師對《論語》的解讀,到底是照著孔子的原意來解讀《論語》,還是要接著孔子之意來講《論語》,並強調許老師回憶 毓老師的講學精神:「古人之學要成為『實學』,一定要符合這個時代需要,所以講學要『與時偕行』、『唯變所適』。」本期還收錄了學員蘇維祥所寫的林明進老師「論語」課程的上課心得,文中特別提到對於林明進老師按照 毓老師「依經解經」的講學方法印象深刻,比如林老師講《論語》,可以旁徵博引《尚書》、《易經》、《春秋》及《左傳》,全都是解讀孔子思想的多把鑰匙。本期收錄臺大奉元社前社長曾遠鵬同學聆聽白培霖老師演講的心得,文中提到白老師引用《易經・噬嗑 》中的爻辭「噬膚滅鼻」,比喻就算是處理容易的事,也要全力以赴,希望藉此勉勵奉元社同學,文末感嘆到不但要「依經解經」,也要能「依經驗解經」,將經典的道理隨時和生活印證。本期更收錄許仁圖學長的新書《元儒》的序文〈我們都是元儒〉,文中談到許學長單獨向 毓老師請益四十餘次的因緣,更引述 毓老師說:「我們要對人類文化負責,拯救這塊土,給子子孫孫幸福,我們是『元儒』。」沒有言明「元儒」即是接著熊十力夫子的「原儒」往下講的,強調奉元子弟應該正視 毓老師以「元儒」自許的偉願,或許也是奉元同門應有的自我期許。
世變時移,許多的事物都在不斷改變,年份變了,大環境也變了,不變的應該是學習 毓老師講「實學」更要能講「時學」的精神,也就是所謂「與時偕行」、「唯變所適」之義。在此,編輯部亦誠摯地歡迎同門先進與各界同道友人,能夠共襄盛舉,提供個人無論是讀書、教學、工作、生活上的感懷,或是經典智慧應用的心得,在奉元電子報的園地中「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奉元問學】為學之道示諸生
文/李濟捷
編按:奉元同門李濟捷學長於去年(2017)10 月 29 日奉元學會會員大會上分享了一封 毓老師在民國五十八年(1969)時寫給林順和學長的親筆信函複印,信中 毓老師討論為學之道,引經據典,仰承古聖先賢之心傳以啟後人。此份資料極為珍貴。本刊特邀李濟捷學長撰文解說 毓老師寫信的緣起,並分享詮釋 毓老師信中的論學之道。
去年底,參加了中華奉元學會第三屆第三次會員大會,到今天,仍有些美好的回憶。年度的聚會,同門師兄弟可以見面敘舊,實感親切。播放了一段 毓老師的影片,彷彿又回到書院,聽到 老師在嘆息:「現在看到的書,丟失東西,也太多了!」只有用心甚深,才會發出這樣的嘆息。現場發送一本《夏學論集》,份量十足,還有四個文創資料夾,印有 老師墨寶,值得收藏。
一開始是由李淑珍教授報告新得到的資料,是 老師初到臺灣,即往臺東的一段。特別請到我們的老學長毛重義大師兄,他的出席,帶來一陣驚喜。今年已八十六高齡,但精神與身體也都保養得宜,十分康泰。老師之於他,如師如父,而他對 老師的孺慕與敬仰之情,也歷久而彌深。聽到他在臺上,現身說法,讓大家無比興奮。如今的大師兄豪情不減,致力於整理原住民文化的整理與傳播工作。
還有件令人感動的事,在結束前,匆忙分送給大家一份 老師回給本班同學林順和,於民國五十八年在鳳山步校受訓時的信。拜讀手澤,如睹 師顏,蒙精神人格之感召,彌足珍貴。當時沒有時間,未多做說明,學會特囑我為文以記。
民國五十六年,老師第一次應聘到大學(文化學院哲學系,後來的文化大學哲學系)任教。當時的 老師鬚髮俱黑,春秋正盛,而且學問涵養,已臻圓熟。開始他第三個十年的教化事業:第一個十年是在臺東,第二個十年,回臺北來,登報招生,結果來了黃大炯、謝生仁等幾位,陸續引介了芝生、鐵剛、徐泓、張元、一川、哲郎、士儀等老學長,同時還指導了近百名的洋學生。
開學後,就在我們哲二的孔孟荀哲學的課堂上,老師飄然而至,所以日後我們班跟 老師的關係也很親密。寫了兩幅楷書墨寶,另一幅是本班的清秀佳人瞿緋藜,她畢了業就去加拿大,老師特別寫了送她。現在回想起來,老師當年心存多大的願望,要來澆灌這片園地。而我們這群來自全省各縣的學子,純樸好學,也給 老師很大的回饋,愛之敬之,發自內心。後來的課,四個年級都來上,下了課,就圍在身邊,陪侍整天。老師會關心每一位同學,也曾兩次帶同學,到附近閻錫山、溥二爺的墓園憑弔。師徒情誼,十分深厚。日後,在書院上課,類似互動不再,但也廣納各校英才,而奠定今天奉元學會的基礎。
老師自幼就在經典上著力,熟悉典故,本身又能精思熟慮,說出的道理,非常精當,同學當下承受,獲益匪淺。要比一般自學,泛泛去讀,要得力許多。比方去年冬至前夕,林明進學長到宜蘭演講,順便回家探母,親情流露。我看了也很感動,留言「孝弟力學,經世之道。」想必他一看就懂,因為 老師在課堂上常說,漢朝治天下,就以「孝弟力田」四字。希望他能把這個理念,傳給更多的人。
現在嘗試來解讀這封信:
提示為學,謹以愚得奉告:
本文定名為「為學之道示諸生」,應該允當。這封信可以說 老師對「奉元」二字做了最好的詮釋。
學貴專精(不以常解):
這「不以常解」四個字不是一般求知識或學技術,而是「志於道」,致力於君子之道,聖王之道。
學者覺義,覺既自照明德:
「既」或為「即」之筆誤,覺者,初發心,自性初萌,一種反觀自照的良能良知。
專者不二,精者不雜。自照則嗜慾淺,不二則唯一,不雜則唯精:
專注持受道心,不使有二;精審人心,不使參雜。自照者,常目在之,則人心漸退,嗜慾日淺。
莊生有言:「嗜慾深者天機淺。」反之則嗜慾淺者天機深:
這句話 毓師最常說,不同一般人滑口而過,他是從生活經驗中歷煉過來的。常言:「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以前在學校,老師的午餐,都是我在準備。通常只是一碟花生米、一個槓子頭,加上一碗餛飩湯,足矣!跟以前的錦衣玉食,又怎麼比。大家都知道 老師平時分際防的很嚴,彼勃然不可遏者,老師也只有藉著學問思辨,功法修持,才讓自己得以昇華。
先聖十六字心傳,何越乎此:
中華道統,先聖心法俱在於此。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尚書大禹謨:「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曆數在汝躬,汝終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唯危必明德,唯微必自照:
必明其明德,才知人心之危,三毒之害,必反觀自照,專精修持,才體道心之微。
戒懼乎日月之至,拳膺乎允執之中:
一般弟子道心難持,日月至矣,當自知戒慎恐懼。必真心好善如顏子者,拳拳服膺,謹守勿失,使天理常明。
允執二字要緊,切莫粗心放過:
老師再次提醒大家。
顏子之三月不違,允執也:
顏子來到孔門,聞一知十,亦步亦趨,感動同儕,知聖人可歷階而升,而日益親近師門,真心好學。
人之為也川流,終歸敦化於中道,苟了乎此,雖愚必明,雖弱必強:
某個人的行教,影響力有如川流,如人人皆以中道為依歸,使溝渠密布於神州,苟了此天職,必能振奮,去愚為明,化弱為強。
為國毓民之方,保土固彊之策,莫不生乎機智(機,樞機之機也)。機智之發,其必源於無上甚深之聖潔心地,得見法天之真實義也:
這段話是有層次的,老師用無上甚深之聖潔心地,來形容自性之體,有體斯有用,機智之發為其大用,融合了智慧於慈悲,自能訂出良方妙策。
若聖雄甘地之治印,可為余言之佐相矣:
聖雄甘地其心造境之高遠,老師的這句話,也幫他印證了。
興僨在於一言,圖存繫於理微:
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僨事。圖存不能出一點差錯,必要處理任何一件細小之事。這句話在說明:「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
近譬力踐,反證自得:
在日常生活,以道心用事,謹言慎行,「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久之,必能證得篤實君子。
陽明悟道詩可詳味之:
王陽明〈咏良知〉: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機。
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仁也者,萬化之源,性智之機。智也者,周萬物,濟天下,求得此,心冒天下。方體得「宇宙為一大天地,人為一小天地之真滋味也」。拯世救民之道,皆由乎此:
這裡的仁,不是一般的仁德,而是明德、天機,本性的全體;這裡的智,是全體所發的大用,可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何其明,而拯世救民之道,乃分內之餘事而已。仁者,元之體;智者,元之用。求得此,心冒天下,一則與大化冥合,一則拯世救民,内聖外王,奉元之事畢矣!老師說的夠清楚了。
未達此等境界,視天下漆黑一團,利慾冒心,雖有匡濟之志,安由出耶:
老師一語道破世間所以動亂之根源,只在此心,毫不修整,君子道消,小人道長,令人痛心疾首也。
這一封信也來的適時,像一盞燈,指出了一個方向。為此文,旨在引起大家重視,且備檢閱,必有不週之處,尚請高明指正。試觀今日,臺灣的資源流失,國家也支離破碎,怵目驚心,無力回天,深感有愧。僅存的這一點聖人心法,道統血脈,有賴奉元弟子傳承弘揚。更期待大國之崛起,必由量變而轉為質變,棄霸權而循王道,亦必奉此函為圭臬。由是觀之,同學們的責任不輕,大事尚可為也。毓師在天之靈,也盼望大家共同的努力,希聖賢,步康莊。
順和賢仁棣如晤
七月九日接仁棣八日華函,提示為學,謹以愚得奉告。學貴專精,(不以常解)學者覺義,覺既自照明德,專者不二,精者不雜。自照則嗜慾 淺,不二則唯一,不雜則唯精。莊生有言:「嗜慾深者天機淺。」反之 則嗜慾淺者天機深,先聖十六字心傳,何越乎此!唯危必明德,唯微必 自照。戒懼乎日月之至,拳膺乎允執之中,允執二字要緊,切莫粗心放 過,顏子之三月不違,允執也。人之為也川流,終歸敦化於中道,苟了 乎此,雖愚必明,雖弱必強。為國毓民之方,保土固彊之策,莫不生乎 機智(機,樞機之機也)。機智之發,其必源於無上甚深之聖潔心地, 得見法天之真實義也。若聖雄甘地之治印,可為余言之佐相矣。興僨在 於一言,圖存繫於理微,近譬力踐,反證自得。(陽明悟道詩可詳味之)仁也者,萬化之源,性智之機。智也者,周萬物,濟天下,求得此,心 冒天下。方體得「宇宙為一大天地,人為一小天地之真滋味也」。拯世 救民之道,皆由乎此!未達此等境界,視天下漆黑一團,利慾冒心,雖 有匡濟之志,安由出耶!?不宣
武安 并煩代致諸同學安好。
仁手啟 七月廿一日夜十二時九分
附件二:毓老師親筆信函內文
【奉元書摘】素王之志──毓老時代的開闔起落(四)
文/李淑珍
(恢復中⋯⋯)
【奉元中國史】黃兆強老師談徐復觀先生〈論史記〉
文/石粵軍
(恢復中⋯⋯)
【奉元問學之一】許仁圖老師「一字一義讀四書」論語上課心得之二
文/廖鶴群
在《一字一義讀論語》共十四講的課程中,許老師既為我們闡發了許多《論語》的精義,也拋出了不少為學的線索,敦促學生們動腦思考追問。但正是因為許老師的獨到之見極其豐富多彩,我囿於學力有限,在起初聽講的時候,有時不能即刻貫通瞭解。許老師總是鼓勵學生一時不懂沒關係,回去再慢慢讀、慢慢想,故而引發了我對「如何循許老師的思想理路解讀《論語》」這一問題的思索。作為個人心得,本文思路有諸多缺漏鬆散之處,懇請師長、學長姐與同學們不吝指正。
在聆聽許老師講解《論語》的課程時,我首先遇到的困難,是閱讀經典時,義理的歸嚮問題。正如在前篇心得中所提及的,許老師曾說:「希望解讀的論語既是老師(按:指 毓老師)所說的論語,也是孔子所說的論語」,[1]當中,所謂「孔子所說的論語」,按許老師所言,主要依據是以《論語》解讀《論語》:「我依經解經,先以孔子之言,解孔子之語,以論語彼章印證論語此章,而許多師承師說的孔門弟子之言,也引孔子之言解說,以期通達孔子之學」;[2]此一方法近似於史學方法中同源史料的比較法,欲求回歸語境,通曉《論語》的本義。但另一方面, 毓老師所說的《論語》,有時卻又並不完全等同孔子的《論語》。如許老師在《元儒》一書中憶道:「先師說他不是照著孔子講學,而是接著孔子講下去,意即先師講學,有新知新見⋯⋯這不全是孔子的本意。先師說:『我講,是我用我的智慧講出來的,實用。孔子不一定這麼講。』」[3]。因此,該如何建構「既是(毓)老師所說」,同時「也是孔子所說」的《論語》並加以理解,於我來說並不容易。其次,許老師在課堂上曾提及古書因無注音與標點,斷句與音義的差別遂使字句產生相當多的歧異,但當時當下,孔子所言必只有一義,可是許老師又說道:「先師的『一字一義』,不是『一個字一個文義』,而是衍義、引申義、深義」[4];因而,何以確指某義為本義?何以區分本義與衍義?是不是有將衍義誤視為本義的可能?在本義與衍義間當從何解?取捨的原因為何?這些問題也都一度為我帶來了疑難。
不過,隨著課程的進展,在細思之後,我發覺前述疑難的浮現,其實均有「意必固我」的毛病在其中。這些疑難均從否定性出發,尋求狹義的定義,除了容易僵化思想,還恐怕揉入甚至產生偏見。若能稍一轉念,抱持開放性的理解態度,其實諸義之間大可並行不悖,在會通之處也能互相發明,對深入理解經典的義蘊無疑更有幫助。況且如果要進一步求學以致用,正如 毓老師所言:「有用,不是那句話有用,是智慧有用;智慧放諸四海而皆準,不是哪一句話放諸四海而皆準」,[5]更是要因時制宜,尋求智慧,自然不能固守章句之義。
究其實,「許老師所講授的《論語》究竟是何者的《論語》」、「如何看待《論語》的不同解釋及對其進行價值判斷」等課題,其實均涉及了對經典蘊含意義的探究及抉擇問題,即與詮釋問題有所關連。因此,儘管援引於此處可能並不嚴謹精當,但傅偉勳教授所提出的「創造的詮釋學的五個層次」,作為一種一般方法論,對我理解許老師解讀《論語》的思想進路,起到很大的幫助。在傅偉勳教授建構的創造的詮釋學裡,共有五個辯證的層次,每一層次均有其探問的問題,分別為:[6]
一、「實謂」:「原作者(或原典,以下同)實際上說了什麼?」
二、「意謂」:「原作者想要表達什麼?」、「原作者所說的意思到底是什麼?」
三、「蘊謂」:「原作者可能想說什麼?」、「原作者的可能蘊涵是什麼?」
四、「當謂」:「原作者『本來』應該說出什麼?」、「我們詮釋者應該為原作者說出什麼?」
五、「創謂」:「原作者『現在』應當說出什麼?」、「為了救活原有思想,或為了突破性的理路創新,或為了完成原作者未能完成的課題,我必須踐行什麼,創造地表達什麼?」
這五個層次的劃分,對於我的疑惑來說,一方面辨別了詮釋內容的層次與屬性,一方面也貫通了「本義」與「衍申義」二者之間的隔閡,因而有助於我從整體的視角看待種種不同的解讀。此外,劉述先教授也提醒了,這五個層次並非總是能保持良性的辯證發展關係,譬如當過份的重視「實謂」層次時,便有可能排斥「創謂」層次的創造性的詮釋;反之,「創謂」層次的發展若輕視了「實謂」的基礎,便有可能導致對經典的詮釋各說各話,漫無標準的現象。不過,倘若能安排得宜,兼顧紮實的歷史知識與睿識的哲學觀點,則各層次之間可以起到交參互補的作用,進而能使義理的詮釋深刻且恢闊。[7]
在這五個層次當中,前三層的「實謂」、「意謂」、「蘊謂」,或許可以視為較偏向探究原作者本義的問題(如果承認本義確實有客觀存在並可以經後人詮釋獲致)。隨著探問層次的提升,關涉的範疇與詮釋的空間也隨之擴大。譬如,「實謂」所探究的問題,具體上類似清代樸學,當中主要涉及校讎學等對文字、訓詁、聲韻、版本、目錄進行考證比較的工作。而在設求「如實」、「客觀」的理解原作者的意向的研究時,則可進一步利用語意澄清、脈絡考察、邏輯分析、傳記研究等方法。而從思想史的理路、已出現的重要詮釋、語言的歷史性、原作者與繼承者的思維關係等各種線索進行考慮,以期從更多不同的方向抉發出經典的不同面貌的詮釋工作,則屬於「蘊謂」的層次。在《一字一義讀論語》的課堂中,許老師有時利用小學為我們剖析經典字句的形音義,也經常強調要注意史實史料所提供的歷史時空背景,即近似於探討前二層次的問題。而在「蘊謂」層次,許老師也多有發揮,在《論語》原典外,許老師以《周易》、《尚書》、《禮記》作為解經的經籍依據,也參考子書如《孟子》、《莊子》,並留心程朱、船山等後儒學說以參照說明,如同上回心得中提及的一字百義,許老師藉由指出文本的衍義、引申義、深義以及學者間不同的理解進路,說明並同時促使學生去思考哪些理解是「孔子『可能』想說的道理」。
在後兩層的「當謂」與「創謂」層次,依前篇心得用語,第四層次的意涵,近於前篇心得中所言在「一字百義」中抉發「一字一義」的過程,第五層次或許則可視為是用以完成第四層次的具創造性的「中心宗旨」,正如傅偉勳教授所說的,「當謂」、「創謂」層次往往是一體兩面,一時並了的。由於涉及此二層次的術語較多,為免轉述失當,引文如下:
於此第四層次,我們必須設法在原作者教義的表面結構底下探查掘發(原作者自己也看不出來的)深層結構,據此批判地考察在「蘊謂」層次所找到的種種可能義蘊(meanings)或蘊涵(implications),從中發現最有詮釋理據或強度的深層義蘊或根本義理出來。這就需要我們自己的詮釋學洞見(hermeneutic insight),已非「蘊謂」層次衹見種種可能詮釋方式的平排湊合而無任何詮釋學評斷準則分出各別詮釋高低優劣的情況可比,也同時更批判地超克了「意謂」層次的表面分析或平板而無深度的「客觀」詮釋(所謂「依文解義」,而非「依義解文」)⋯⋯第四層次與第五層次的基本分辨是在,前者衹要「講活」原典或原有思想,停留在「批判的繼承」(繼往)階段;後者則要「救活」原典或原有思想,批判地超克原思想家的教義局限性或內在難題,而為原思想家解決他所留下未能完成的思想課題,亦即「創造的發展」(開來)。[8]
傅偉勳教授認為,對駕輕就熟的學者而言,這五個層次是可以一時並了、同時探討的。[9]我以為, 毓老師淵博精微的學問,無疑正是貫通了這五個層次,並且極富於創造性的。事實上,按許老師回憶, 毓老師有時尚訂正經文原典中的未當之處,此非 毓老師的學養及氣魄不能辦。[10]因此, 毓老師一方面說:「我說的話沒有一句話是我的意思,就是『依經解經』」,[11]一方面又說:「奉元,結果止於『元』,把變『一』為『元』拿出來,止於『一』就扯對了,是著重正,是我們把一個系統,滴水不漏,就立宗了。孔子來,也要交學費」,[12]兩者不僅全不衝突,且當中實蘊有 毓老師既「為往聖繼絕學」,更「必也盤皇另闢天」的「一以貫之」之道。在 毓老師處,《論語》的智慧已鎔鑄在更超越廣大的「夏學」之中,而許老師本著「夏學奧質」立論講課,故能闡發「既是(毓)老師所說,也是孔子所說的《論語》」而圓融無礙。
在創造的詮釋學中,層次間的辯證關係其實是呈雙軌的程序,既有其自下而上(「實謂」→「創謂」)的辯證,也有自上而下(「創謂」→「實謂」)的辯證。一般讀書治學,固然多採取自下而上的程序;但在形成創造性的詮釋後,也可採取自上而下的程序。[13]從這個觀點出發,便可以瞭解本義與衍義的關係,其互為主體,兩者也都不是客觀的絕對。按許老師回憶, 毓老師講學設教,入門先從《論語》講起,但為根基較淺的弟子設想之故, 毓老師不忙著依經解經,而是先依傳統方式,一字一句,以「論道之語」講授《論語》之道。隨著《論語》讀畢,開始讀其他經書子書時,則慢慢開始依經解經,以六經講解《論語》,此時的《論語》,方是最精妙的「結論之語」。[14]當中先後次第的層次關係,也頗值得我們思考。
明乎此,便可以進一步繼續探討許老師講課的獨到之處。在此處,我以為許老師一再強調的 毓老師「依經解經」的治學方式,正是一個承上啟下的貫通關鍵。誠如薛丹琦老師所言, 毓老師的學問深遠廣大,「除了在『依經解經』的基礎上講孔學,恢復儒學本來面目之外,更進一步提出氣象恢宏的夏學,將中國人的思想與學問都納入其中」,[15]不僅返本,更要開新。而 毓老師所教導的「依經解經」,特別體現在「回到經典」以及「一以貫之」的兩個為學精神之上,在求返本的「實謂」、「意謂」、「蘊謂」的層次,是相當重要的根據。 毓老師說:「我們是依經解經,是以《論語》為本,我們研究中國文化,不講程朱,也不講陸王,也不講漢學,我們講經,得依經解經,用別的經的話來解釋這經,絕對不可以臆說,臆說是沒有根據」,[16]是指示學生需「回到原典」;「五經都讀完了,就可以海闊天空,但必須特別透徹。食古不化,不化就沒有用,不能串在一起。真正的印證,將前後連貫,則有來龍去脈。但如經書不熟,就沒有辦法了。不可以己意解經,但你們經書不熟,又如何依經解經」,[17]則是提醒學生讀書要「一以貫之」,以體證化用。至於往上到了「當謂」、「創謂」兩個層次,「依經解經」更是一條不能動搖的原則。 毓老師說:「奉元書院:是『元一學派』,講學『依經解經』,有根據,絕不『以意解經』,絕不造謠」、[18]「講學得有根據,就不是『臆說』,聰明人想到那說到那,就是『臆說』,『依經解經』解得有根據,韓愈『文起八代之衰』,我們現在應『文起廿七代之衰』」。[19]倘若不能把握這一原則,便不免落於「以意解經」的空說。
以「依經解經」為關鍵,沿著這條脈略,也可以明白何以許老師在課堂中,希望學生多讀原典,少讀注疏。這是由於傳統經典注疏有些僅以考據訓詁求「實謂」、「意謂」的層次,失之片面;有些僅以己意立說,雖能解釋,卻不一定與經典發生真正關係;更有些屬於學者自身依其時代背景、生命歷程而得到的創造性的詮釋,後學倘若不追索學者的成學經過及學說由來,便抱守這類註解以為真義,其義理只怕會更加扞格不通,終難以透入自身的真實生命,學問也就無用處可言。按許老師的說法, 毓老師說「書讀百遍自通」,正是希望學生能從直接原典,細悟當中智慧,而「註解是個人意見,我們不必批評,因為他有他的長處,只是我們有自己的看法;看別人的注、別人整理的東西,有幫助,給我們一些啟示,但終有所隔。對注書者的時代要正視斷開,我們怎麼講都可以」。[20]誠然,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對經典形成圓滿的創造性詮釋,但 毓老師重視「實學之用」,而惟有基於自己的真實生命與具體情境中體悟到的智慧,才能真正為自己所用。因此,許老師才一再鼓勵大家多讀原典,依經解經,也不忘提醒大家讀經典的目的,乃是在於藉古人的智慧,啟發自己的智慧。
在多讀書之外,許老師也經常指示學生要多思想。許老師回憶道, 毓老師講課多年,義理推陳出新,常有不同說法。課堂上有弟子請教何以說法有所不同, 毓老師說:「我說的是我的,跟你有什麼關係?」[21]其實,當中並沒有怪責之意,而是希望學生不要固守、盲從,而是要有自己的看法,往後才能不只是「照著講」,還能「接著講」。許老師本乎此,也常對學生說:「這是我的看法,你們可以有你們的看法」,同時也鼓勵學生多提問,究其實,仍是鼓勵學生多思考。我的心得是,提出問題正是最困難的一步,不僅要明白自己不明白的地方究竟何在,且必須不停追問自己,盡一切方式找答案,追到窮無可窮,將思緒分析清晰,才能提出真正有意義、有深度的問題。因此,提出問題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一段深思的過程。許老師又說,「博學之,審問之,不博學何以審問」,確是至言。
最後我想指出,事實上,許老師也留意到了 毓老師的說法有時與孔子本義有所相異的問題。許老師寫道:
先師有些說法,似乎不是孔子本義,怎麼還說「學宗孔子」呢?先師認為古書學問當然不能擋原子彈(指科學),是精神力量(文化、智慧),我們讀先人的學問智慧,與現在「有用」是兩回事。古人之學要成為「實學」,一定要符合這個時代需要,所以講學要「與時偕行」、「唯變所適」,講出不違背實義、時用之學,所以要能夠「時變」。孔子是「聖之時者也」,先師說他的「不傳之學」有二:一是「聖時」,二是「權權」,二者都緊扣時學,所以先師之學是宗述孔子。[22]
從此可見,本於「時」,歸於「時」,以「時」貫通,或許正是 毓老師與孔子之間共通的「一貫之道」。
在許老師的課堂中,我察覺到多讀書、多思考,學思並重,才是最重要的為學途徑,入門學生尤其應當循「依經解經」的方法,先把握住「實謂」、「意謂」、「蘊謂」的層次。正如同在「為己之學」前,要先認識自己;為使學為時用,我們同樣要先認識「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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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見:許仁圖,《子曰論語(修訂版)・上冊》(高雄:河洛圖書,2014),頁6。
[2] 參見:許仁圖,《子曰論語(修訂版)・上冊》,頁6-7。
[3] 參見:許仁圖,《元儒》(高雄:河洛圖書,2017),頁270。
[4]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89。
[5]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266。
[6] 參見:傅偉勳,〈創造的詮釋學及其應用──中國哲學方法論建構試論之一〉,收於氏著《從創造的詮釋學到大乘佛學:哲學與宗教四集》(臺北:東大出版社,1999),頁9-11。上文初出時,第五層次原為「必謂」,在理論發展的過程中,又由作者改為「創謂」,以其更能表達其中旨趣。參見:傅偉勳,〈現代儒學的詮釋學暨思維方法論建立課題——從當代德法詮釋學爭論談起〉,收於江日新編,《中西哲學的會面與對話:第二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三)》(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頁151。
[7] 參見:劉述先,〈對於當代新儒家的超越內省:上篇:理學、經學與史學的融通-由方法學的觀點論「錢穆與新儒家」〉《中國文哲研究通訊》(1995:5:3),頁7-8。
[8] 參見:傅偉勳,〈現代儒學的詮釋學暨思維方法論建立課題——從當代德法詮釋學爭論談起〉,頁135。
[9] 參見:傅偉勳,〈創造的詮釋學及其應用──中國哲學方法論建構試論之一〉,頁44-45。
[10]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241。
[11] 參見:薛丹琦,〈依經解經初探〉《奉元學會電子報》(2016:32)。
[12]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270。
[13] 參見:傅偉勳,〈現代儒學的詮釋學暨思維方法論建立課題——從當代德法詮釋學爭論談起〉,頁142。
[14]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283。
[15] 參見:薛丹琦,〈依經解經初探〉。
[16] 參見:薛丹琦,〈依經解經初探〉。
[17] 參見:薛丹琦,〈依經解經初探〉。
[18] 參見:薛丹琦,〈依經解經初探〉。
[19] 參見:薛丹琦,〈依經解經初探〉。
[20]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157。
[21]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147。
[22] 參見:許仁圖,《元儒》,頁271。
【奉元問學之二】奉元論語課心得
文/蘇維翔
(恢復中⋯⋯)
【奉元問學之三】奉元社講座 白培霖老師-「大學生的帝王學」心得
文/曾遠鵬
編按:臺灣大學奉元社邀請中華奉元學會常務理事白培霖老師於12月24日下午二時於奉元學會進行專題演講,講題「大學生的帝王學——傳統文化今天用」,針對如何將傳統文化運用到年輕人的生活當中,白老師提供了許多深入的看法。本刊特邀奉元社前社長曾遠鵬同學撰寫聽講心得。感謝白培霖老師在百忙中為奉元社同學給予演講,題目為「大學生的帝王學—傳統文化今天用」,於12/24(日) 下午在書院舉行,參與者還有不少書院前輩。
白老師選取了《論語》、《老子》、《易經》、《莊子》等經典中的章節數則,以資勉勵。其中,讓遠鵬有最深啟迪的,是兩則爻辭—〈噬嗑.六二〉:噬膚滅鼻,无咎;以及〈升.九三〉:升虛邑。前者字意是,即使是咬食比較柔軟的肉,也得把鼻子都埋進去吃。比喻為即使是處理容易的事,也要全力以赴。後者字意是,走進空虛的地域,其含意為:人捨我取,去開發具有潛力的地方。兩則爻辭,真的很適合奉元社同窗。
奉元社現在人員零落,這是我們該面對的,這個「虛邑」,我們該如何重新建設,讓她成為小村落呢?如何透過奉元之學及毓老師的精神,散發中國經典所蘊藏的生命呢?經營社團,或難或易,不管如何,也要「噬」方能解決。而且還要同心合意,埋首深思,探尋出路,果能此道,終會「无咎」。
解讀《易經》者,不計其數。但聽白老師的解釋,我覺得甚具生命力,很實用,也很勉勵。有時候,過於拘泥注解,反而不能有所體會,更無法「傳統文化今天用」。依經解經,也依經驗解經,這就是奉元之學潛在的生命力。希望我們能以這小小虛邑,讓中國經典散發光彩。
【奉元薪傳】我們都是元儒
文/許仁圖
編按:奉元學會理事許仁圖學長於去年(2017)十月出版新作《元儒》一書,收錄並整理了二◯◯八年至二◯一一年的三年期間,許學長向 毓老師單獨請益四十餘次的筆記、心得與追憶,資料珍貴,機緣難得。本刊特蒙許仁圖學長同意,摘選序文以饗讀者。
西元二◯◯八年至二◯一◯年的三個年頭,小子得以每週一次獨自向先師請益問學,小子知福惜福,但何以得福,有同門學長不解,自己也只能猜測一、二。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八日,小子進入「天德黌舍」讀經,成為先師愛新覺羅毓鋆正式向外開班授徒的第一班弟子,雖說入門早,但一九七四年大學畢業後即投入出版事業。讀經聽課的幸福日子只有三年,與許多學長長達三、四十年的進學受業,相差甚大。
小子讀過三所大學,其中兩所是哲學系,可以說是哲學系正科出身,但聽了先師三年的中國先秦經子學,卻對中國哲學起了敬畏心。
先師出身皇宮貴冑,六歲成為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伴讀,十三歲熟背十三經,師事晚清民初大儒陳寶琛、羅振玉、王國維、鄭孝胥、康有為、葉玉麟等名儒大家,講學時無需翻閱參考他書,經典智慧脫口而出。
高山景行,我心嚮往。離開師門後,小子自覺只能在經典學海中取一瓢飲,於願已足;何況,小子認為許多師門學長都在大學講學,有的還是名師,先師傳經有人。
文史哲一家親,基於對先師的禮敬,小子雖然仍然喜好哲學,卻主動繳械、解甲,儘量不讀經史,悠遊於散文、小說、劇本等的文學創作天地中。二◯◯八年,離開政壇,小子重回師門請見先師,手中抱了剛完成不久的四大冊百萬字武俠小說「大武林」。子不語怪力亂神,小子在師門讀聖賢書,離開先師教誨三十七年後,拿出的成績竟然是怪力亂神之作,難免心生忐忑。小子恭請先師教正時,聲音有些發顫:「老師,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卻——」
先師沒立即訓誨,大略翻了一下說:「什麼怪力亂神!這是實學!」
先師當下除了指示小子再帶幾套來,送給幾名學長,還囑咐小子每個星期找一個上午來看他老人家,每次三小時。
先師創設「天德黌舍」之前,曾教導了百餘名洋博士弟子,採一對一方式教學。「天德黌舍」和接下的「奉元書院」則是集體教學,初期約三十多人,曾經多達二百五十人。小子得以單獨向先師問學,自知那是何等的福分。
先師晚年少見客,即使是老學生也常不得一見。王鎮華學長羨慕說:「我們一些老班同學,都要等每年的年初一、初二,招呼結伴去看老師,你卻每個星期看一次!」(白培霖學長也有幸單獨請見先師)
學長翁明富在小子出版「盤皇另闢天的毓老師」後,到寒舍切磋,希望小子寫出單獨面見先師之所學。好似小子得了先師所賜的「武林秘笈」,應該公諸師門同好。
明富學長的意見,小子聽進去了。兩年前,小子開始追憶和先師隔長桌對坐的時光,大約四十個難忘的美麗早晨,小子可說是上了四十堂寶貴的課,但因那時沒立即整理,字又太潦草,有些字連自己都看不懂,更重要的是,自覺沒有貫上先師之道。自己修正十餘遍,仍不滿意,並未如往昔般寫定後即出版。
小子個性熱情、衝動、膽大,先師曾向某位學長說:「仁圖個性像我!」但小子認為,先師會給我單獨請益機會,是因為小子能寫出百萬字的武俠小說,就有能力寫他書,因為先師常在課堂上囑咐弟子們要多寫,還要寫長文。當然,小子得以面見先師,得感謝景興夫婦的安排。
民國六十一年某一夏日,先師引「莊子‧大宗師」的「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卻說「其嗜欲淺者,其天機深」,小子竟然打岔說:「『莊子』好像說,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先師一聽,拍了一下桌子,片晌說「笨蛋!」幸好未將小子趕出師門。
民國六十三年,小子決定成立出版社,先師要弟子們準備「易」讀本,小子站起來說:「老師,我正在印『易程傳易本義』」,先師後來又說要講「春秋繁露」,小子又站起來說:「我正在印蘇輿注的『春秋繁露義疏』」,先師有點不悅,「嘿地」一聲。
先師講學,課堂鴉雀無聲,弟子們快筆疾書,沒人說話,像我這樣放肆插話,還能不被逐出師門,可說意外,先師對小子可謂寬容。(學長潘朝陽猶記此事)
先師一再提醒,要會想,但非胡思亂想,要把高深的學問,變成常識,使大家容易明白;並且教誨說,讀書要讀成立體,上下十方八面,才能讀活。
先師一◯五歲高壽那年,小子據實說:「老師讀書百年,來臺六十多年,講學不輟,孔子、釋迦牟尼、李耳都沒有老師讀書、講學那麼長久的。」先師並未點頭,而是說:「中國儒家人物沒有活過我的,我們的書院叫『奉元書院』,我們是『元儒』。」先師以儒家人物自居,慎守儒行以尊讓為基,只就儒家人物來說, 不談釋、道人物。
先師自言接著熊十力夫子往前講學,他說「熊夫子作『原儒』,表示他是尊奉孔子之儒,而非『新儒家』。」熊十力夫子八十四歲病逝,先師比熊十力夫子多活了二十二年,先師之學自然因時變事異而有了轉折,先師講學至得意處,曾笑說孔子、伏羲來聽課,也要交學費,但先師從未說熊夫子來聽課,也未說他之學和熊十力夫子有何不同處,他只是說:「我們要對人類文化負責,拯救這塊土,給子子孫孫幸福,我們是『元儒』」,沒有說「元儒」是接著「原儒」往下講。奉元弟子似乎應該正視先師以「元儒」自許的偉願。
「元儒」的撰寫初衷,有意寫出大家都看得懂的白話文章,但先師論及經書文字,小子顯然力猶未逮,有些文章未說清楚,還是「文言文」;小子已出版的前幾本書,寫作態度較嚴謹,「元儒」則放鬆行文,隨想隨記,篇章有長有短,類似劄記隨筆。
西元二◯◯八年至二◯一一年初的三個年頭,小子單獨請益先師約四十次, 有如上了四十堂課,「元儒」因而以上課堂數分章,但非實際上課筆錄。其中有些文章是請益先師後的追憶,有些文章則是先師薨之後的所悟心得。
先師薨,小子出版的幾本書書名,是遵奉先師之意而定的:先師說,「論語是結論之語,依經解經,每一章都可以寫一本書」,小子寫就的第一本書即是「論語一章」;先師說「孔子的膽子小,連書也不敢作,才有那麼多的『子曰』,都是 學生寫的。釋迦當年也不敢寫書,弟子叫他說,他是『如是我聞』。將來我也不寫書,也由弟子來『子曰』」,小子第二本書因而名「子曰論語」;先師曾在課堂上講「奉元」,並說「奉元」要先「禮元」,將來他的第一本語錄就叫「禮元錄」,小子編寫的第三本恭述先師語錄著作,即名「禮元錄」;這本書定名「元儒」,希望能綜述先師的些許「元儒」風采和毓門傳承。
小子五年來得以安心著書,要特別感謝吳榮彬學長的情義相挺。
「元儒」撰寫非一氣呵成,其間,還撰寫「孔子易‧總論篇」。「元儒」的某些字句重複,但思緒力求一貫。追懷文章,難免添加了自己一些後來的體悟,這要向讀友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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