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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長祥:當前大學體制的危機與轉機

轉載自【通識在線】第三十五期電子報
 
一、當前大學體制功能淪喪的危機與契機 

  廿世紀最後三十年科學、科技與商業的快速變遷與融合發展的新趨勢,攪動了全世界。在各種繁雜現象的紛擾中,大家都亟於理出頭緒,也終於省悟到我們已經處在一個「信息社會、全球化、知識經濟」的時代裏,走到一個歷史變化的轉捩點上。而引領全世界走上這個趨勢的,被認為是現代化國家,尤其是美國,挾其先進的知識、科技與雄厚資本的優勢,以全球各地資源的分布做為考量,著眼於世界市場,大規模的貿遷有無,攫取鉅大的商業利益。現代化工業國家的種種資本主義市場化、商業化的做法,促使各國人民的生活方式、消費形態、價值觀念產生了重大的轉變,並從市場、生活領域擴散到政治、經濟、社會等文化的各種相關領域,引發了各國由被動而主動的積極面對伴隨這股潮流所帶來的各種衝突、挑戰與競爭,而圖謀因應的對策。 

  1996年出版的《廢墟中的大學》一書的作者Bill Readings,便是由跨國資本主義、全球市場化對於各國文化衝擊的觀點,特別是針對長久以來,在一個國家中,扮演人類社會最上層的、形塑民族文化共同體意識形態、主導民族國家歷史進程、擔負傳統文化存續、知識批判與創新的現代大學的理念、體制、角色、功能等進行深刻的反省與總檢討。透過經驗的觀察、描述、分析之後,Bill Readings認為近兩百年來標榜民族文化的大學已經徹底轉變,不再是具體而微的國家符號,也不再是國家文化意識形態與文明進步發展的標竿與指導,相較於往昔的榮耀,經歷這番衝擊之後,大學已成為歷史的「廢墟」。基於對廿世紀90年代大學狀況的分析,他並提出預測認為,二十年之後曾經做為民族文化型大學主導的人文學科將不再以民族文學為中心。 

  面對大學從眾星拱月的核心崩解的這種「解指涉化」(dereferentialization)、空洞化的事實與現象,Bill Readings並不以為這些可以做為文化、哲學思想自大學中退隱的託詞;相反的更應該把握這個在危機中尋求轉換的契機,以新的價值觀重新評估這種轉換,並促使一種革新與創新的思維發生。而未來所有大學的革新必須涉及兩個重要的議題:(一)大學在廣泛社會中的定位;(二)做為一種體制的大學內在形態。因此,Bill Readings關注的問題是:當大學不再是國家共營一般生活的核心地位時,我們和大學或在大學中還能做什麼?也就是說,這涉及兩個問題:(一)大學做為一種體制的「體制功能」是什麼?(二)可以泊靠體制的共同體應該是怎樣的形態? 

二、體制性實用主義的構想 

  對照以上所提出的兩個問題,Bill Readings分從三方面提出把握危機為契機的構想:第一,他並不否定現代性大學做為一種體制的功能與意義,也無意論辯新體制或新共同體該如何的問題。他相信在現代性中,大學在國家主體的形構,掌控國家歸屬的意識形態的生產方面,仍具有核心的地位。但是大學做為一種共同體的內在體制則意謂著必須反省歸屬感或共同體的結構,在其中所有的成員可以經由普遍的溝通文化,整合各種的特性而成為一個整體的結構方式,可以是有機的(Fichte)社會的(Newman)交往互動的(Habermas)。而比較值得參考的是Habermas的見解,認為新世紀的共同體,不是建立在意識形態化的共同「一意」之上,而是尊重不能被體制化的「異意」,經由彼此交往互動的溝通,而逐漸凝聚、形成共同「一意」的共同體。換句話說,體制化「一意」的前提條件應該是第二位的「一意」,即在先承認「異意」是好的事物之後,才足以論及共同體。 

  第二、為了嘗試使當前大學的「解指涉化」能成為日後轉換的機緣。Bill Readings主張一種具有調整彈性的體制性實用主義,一種不是簡單接受缺乏外在指涉、內部榮耀的實用主義。而是在大學外在「解指涉化」的狀況下,更要加緊回歸與恢復大學與個人主體內在本身的「批判」功能。而非訴諸一個能在他們自己的行為之外、批判他們的,超越自我認知的主體。除了大學或我們自身,沒有任何託詞,也沒有其他任何地方可以免除對我們自己行動負責的真理。 

  第三、Bill Readings所謂的體制性實用主義意謂,承認今日大學之所是:即一種已失去「為了大學功能而設定的先驗主張」的體制。我們必須認清做為卓越官僚體制的大學,不再要求統一語詞的多樣性,而成為整體意識形態。在當前全球化、資本主義市場化的情勢下,整合為一不再是意識形態的事情,而成為一種在擴大化市場內的交換價值。管理衝突也不意謂解決當前的問題。大學的非意識形態角色瓦解了激進主義者的主張。大學的批判性功能隨著批判自由的提升而減低了一般的社會意味。而轉成在面對問題實施改革時的不自欺態度的意涵,成為在人文社會自然科學中重新檢討與思考二百年統治智性範疇的任務。 

三、大學「廢墟」隱喻的意義 

  如果以大學的今昔對比,無疑的在上個世紀的90年代後,傳統的大學的理念、理想與功能已經逐漸支離破碎,而遭受棄置成為「廢墟化」。但是我們卻依然棲身在大學的這塊「廢墟」上。問題是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對待我們安身的大學「廢墟」?而不是任令荒蕪,成為只是觀光點的遺蹟,讓人憑弔、感傷、歔欷而無所作為。Bill Readings發揮其文學與美學的素養,提出他對使用「廢墟」隱喻大學的意義,提出五點具有積極性意義的說明: 

  第一、現代性中的懷舊:廢墟隱喻大學的歷史悠久,表達出現代性與文化遭遇的歷史,如同希臘-羅馬寺廟風格的廢墟,被運用來裝飾現代的建築,象徵屢廢屢興,以過去的輝煌建構未來民族新生命的文藝復興。 

  第二、浪漫主義的美學意義:如在現代的校園土地上重新建造仿古的人工廢墟,象徵通過美學的方式:以「廢墟」的殘餘碎片,建立自我的主體性;再綜合傳統(作品)─自我主體性(欣賞者),並以傳統做為一種美學情感、重新激活大學的意義與功能。 

  第三、借諸佛洛依德的學說,將潛意識與羅馬廢墟對比:潛意識代表一種深層、壓抑的、創傷的記憶,但終究會轉換為當下的行為再現出來或完全沈潛。象徵我們
不能逃避目前大學所面臨的危機,任令其被壓抑成一種創傷記憶,致使其成為永遠威脅。因此,棲身大學廢墟必須實踐一種體制性實用主義,而非鴕鳥式的只借助美學的完滿感覺,或認識論式的意識掌握。我們應該勇敢承認文化廢墟就是我們真實存在的境遇,我們必須在其中進行磋商,解決問題尋求出路。 


  第四、與德國觀念論以重構傳統、恢復活力對待傳統的思考方式不同,當前我們不是要讓大學重生,而應該將廢墟視同歷史差異的沈積物。歷史思想提醒我們不可能自我在場。我們既在大學廢墟的體制內,也在其外棲身。重要的是我們以手頭擁有的一切,在不可逆轉的歷史廢墟中進行工作。以此比喻體制意謂為一種政治性的認可,有著超越其成員的優位性;在其中棲身意謂放棄對政治行動的宗教態度。在大學廢墟中亦然。 

  第五、意大利城市的類比:古老的城市廢墟儘管其來自另一個喪失功能性的時空,但卻不斷被人居住,而非將舊有廢墟夷平重建理性之城。以此象徵雖然現代性的大學已成「廢墟,卻依然能做為一種文化理念的殘餘而被人辨識,但這並不意味離開它而從外部觀看。而是我們應該要做些什麼,才不致使之淪落成觀光的對象。 

四、人文學科的衰微 

  誠如前文所述,在資本主義、市場化、全球化等潮流成為時代的趨勢下,國內外各大學的主要因應措施,不外乎引進跨國資本主義的主導概念,甚至成為大學「爭創一流、追求卓越」的學習對象,而呈現出四點特徵:(一)引進跨國企業的管理模式到大學的體制之中,以有效的管理大學的體制。(二)以企業的追求營運投產的績效制度,取代傳統學術專家為社會、學生楷模的領導與評價方式。(三)企業追求市場交換性價值的概念,成為大學內部的主流價值;知識商品化、選修課程放任校內市場化操作;學生選讀科系以未來職業為取向,具有職業市場意義的應用專業取代追求學術性知識創新發展。(四)以學生為顧客,教師成為知識的推銷與販售者,虛誇不實、聳動聽聞的廣告宣傳、說明書式的,空洞化、標籤化、名牌化成為師生的目標。 

  種種的現象,依Bill Readings的說法,使得大學「解指涉化」,空洞化,從體制到大學各科系,以至於所有的課程都面臨改弦更張的壓力。首當其衝的便是人文學科的衰微。原本做為大學核心標誌的「思想」,不再受到重視。代表大學精神的哲學,如追求人類思維本質、認識限度、幸福生活等等問題,宣告終結,許多人認為這些都是無用的,不需要專門訓練;而哲學系被改造成應用的領域,哲學問題可由專家提供答案,而非精煉問題。文學系取代哲學發問的任務,但在大學的轉型下,卻又不斷削減民族文學的研究項目,走上「英語與比較文學」,再轉向「文化研究」,徹底取代有關思想的觀念史、思想史的研究。而在職業學校中,因為增強跨學科發展的概括性意義的泛人文科系;包含傳媒、通訊、人文、社會學科的跨學科發展,使得人文學科更加零碎化、淺薄化,而走上的衰頹的道路。 

五、結論 

  相信每一個在大學之中工作、教學、學習的人都已深刻的感受到,現在的大學與過去的大學相較,已經產生了相當大的質變。Bill Readings從曖昧的時代動態與趨勢中,企圖全面性的掌握大學體制內的種種變化的危機與契機;而以樂觀、積極的態度,正視這一波的巨變,希望尋求最佳突破點的機會。在瞬息萬變的時代中,沒有典範,誰掌握機先,披荊斬蕀,開出大道,就是功德一樁。Bill Readings因此提倡一種隨時損益調整的實用主義。問題是在大學中的工作者、學習者,要如何在這種鉅變中自處與調整自己,而不因受到強烈的衝擊,而心生退縮。我們更需要有較多的人才投身參與知變、識變與通變的行列,共同為尋求建立大學在人類文化社會的意義與新價值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