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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毓老師

奉元懷師專欄

奉元懷師專欄
公元2014年1月1日 夏曆 癸巳年12月1日
■ 【再見恩師】 文/董華春
■ 【人間心間毓爺爺】  文/董華春
【再見恩師】 文/董華春

《再見恩師》

華春,2013年3月20日淩晨淚筆於北京

1.親情道義兩悠悠

2013年3月11日,我淩晨兩點即起,填詞寫詩,修行心性。
晨靜人清,怱念恩師愛新覺羅.毓鋆,他晚年夜夜打坐入睡,三四小時即起,以百歲之心慮天下大事,他那些獨處修行的清晨,是否也如我今天的心境?
四十一歲被蔣介石帶至臺灣,六十多年獨自一人,在臺灣傳天下大道興文化大業,文化的種子全球開花,在中國亦修復永陵並留下多處佈局。作為王國維先生的學生,106歲的他拿著清華大學贈送的王國維手書墨寶,淚灑不斷……
我幫他結了今世緣,卻未修得來世果。因我的懶惰頑劣,未促成他有生之年葉落歸根大陸。這是我終生遺憾,恩師走時是否遺憾?
晨霞在窗,舊事在心。
自2005年開始,他收我為徒亦認我為義孫女,多少個促膝相談的日日夜夜,改變了我的人生觀。一個百歲之人,心心念念,全是大中華文化命脈與未來基業。如此神跡,若非親見,怎肯相信?
總是記得那一天,他穿長袍,手撫白須,把我從書院授課處叫到樓上他的住所處:“孩子呀,我把你當我的親孫女,給你一件東西,告訴你幾件事,你一定要記得……我一生歷經十幾個政權,什麼都看透了,中國現在有幾個劫,中國也有很棒的轉機……我只恨認識你太晚了,只能長話短說了……”
我想都沒想,跪倒在他面前,磕了三個響頭,淚流不斷。
除父母外,我只跪過一人,便是恩師。我跪得心甘情願又感溵涕零。
那真是我人生最有意義的時刻,懂得了小我與大國,理解了潛龍之德,體會了出世入世的玄關……
如古時高手輸千年氣功給新人,我的魂魄當下就出竅了。那種神跡,人生第一次。
金色的陽光,從窗子湧進來,灑在在他銀白飄逸的鬍鬚上,時光停滯了,只有我們兩個人兩顆心,無聲的說了千言萬語,讓我感覺:我跪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世外的神仙,他心之所在,我未必能至,但心嚮往之。在他所說的歷史和未來之中,我看到了中華民族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身體,也看到這個民族堅貞不屈又昂揚不折的靈魂。
說不出來為什麼,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就跪在恩師面前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恩師說:“快起來吧,等會兒別把我也弄哭了。你要是老這麼哭,以後我什麼都不敢和你說了。”
舊事上心,忍不住又淚如雨下,在一個人的清晨。
想想看,恩師今年的祭日快到了,難怪我如此心神不寧。
恩師不在我身邊了,卻永遠住在我心裡。
一代文化大儒,教給我的不只是文化的浮光掠影,還有家國民族的愛恨情仇。
他那一個百年和我這一個百年,有不同,也有相同,華夏之夢不斷。我所耗費時間精力心血推動的幾項民生大業,以及對中國民主法治自由進步的追求,無一不折射著恩師對我的深深期望。他的手曾經指在那幾張在歷史風煙中不斷變換形狀的中國地圖上,也指在了我心深處,只有真正以國為家的人,才會有這種徹骨連心的疼痛。
恩師的痛,我感同身受。但是,他可以在已經民主化的臺灣盡享一份文化的恢弘平穩,而我,卻仍然時刻遭受世界風雨的洗禮,在全球各國的煙塵中奔波,特別是要在中國的亂世泥淖裡去植一株白蓮,這是何等的天真和艱難,所以,我比他更疼痛。
“文化”是一劑很好的靈魂止痛藥,讓我們以為,我們做得了什麼,但其實,我們必須要由書生變為醫生,拿得起手術刀,切得了毒瘤,才能有民族和家國的健康。
恩師那一百年中華民族的痛楚,已經完全傳給了下一個中華民族的百年,並且,在今天盛世也是亂世的中國,放大了許多倍。在下一個百年中輾轉不屈的我們,當然也無法倖免。
痛楚其實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卻用整個生命感激恩師讓我感受到這種家國民族的痛楚。這是我可遇不可求的恩典和福報。
3月11日,我清晨思師,一日俗務。
怱接某人電話。國際管理學會主席陳明哲教授亦是恩師學生,也是馬里蘭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維吉尼亞大學達頓商學院教授。他春節返臺灣參加學會的新年團拜,得知我和大家開會的當日事,要約我見面談談。
我放下電話,看看恩師照片,心裡暖暖的,眼晴又濕濕的,難怪淸晨我想到他,原來今日有明哲學長一事。
天下之大,但凡是恩師的學生,雖未謀面的,也先有了十分親近十分信任,感謝恩師給我一個文化大家庭。
徐泓大學長跟隨恩師幾十年,劉君祖學長跟隨恩師學易經近四十年,我和恩師結緣才八年,文化功力比學長們差遠了,也感溵學長們如此疼愛我信任我支持我,我將從另一個角度,幫恩師去傳,幫學長們去傳。
文化,終究是要傳的。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恩師在天之靈看著我,如何去惜去用這一份人生的緣。
12日晨,3點起,又憶及恩師,寫宋詞一首記11日事。
《憶王孫-稟恩師毓鋆》
詩詞丑時問心弦,
百歲恩師志未完。
日有同門越洋牽。
共商參,
文化經典永承傳。

 2.點滴往事在心頭

3月19日下午2點,在清華大學經管學院的舜德樓404房間,我見到了陳明哲學長。
他還沒有說話,他溫暖的笑容、親切的表情、柔和的眼神、儒雅清秀的書生氣質,就比語言還更早的介紹了他自己,讓我恍然:我似乎在哪裡見過此人,卻怎麼也想不出來。
但這個人,一看就是恩師的學生。
有點奇怪的是,他身上明明已經有出世的仙氣了,卻還有著濃濃的人間的溫暖,彌漫到我身上。我竟然感覺,恩師回來了,在此時,在此地,安靜地、微笑地看著初次見面的他的兩個學生。
明哲學長說起舊事。
他是1975年至1976年在天德黌舍跟隨恩師學習,其間還有和孫中興學長一起讀書的趣事。1984年,他去了美國,先在馬里蘭大學讀書取得博士學位,後來在馬里蘭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維吉尼亞大學達頓商學院等多所知名高校任教授,又任國際管理學會主席。他曾在我就讀的沃頓商學院任教,其間成立了“全球華人企業創業暨發展研究中心”,請恩師寫了名字……
他拿出一本他寫作的英文書籍送給我,並且指著封面醒目英文中的四個中文字“華人企業”說:“這是恩師寫的字”。
在一片活波的英文之中,這四個中文字格外醒目,刺痛了我的心。
這是恩師親手寫的字啊!
這四個字的擺佈很像恩師的帽子、鬍鬚和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我感覺恩師從封面上跳出來了,直盯著我,讓我無處躲藏。
我當下就不敢看了。
我低下頭,眼淚馬上充滿了我的雙眼,心裡,有一種沉重的酸楚,好像回到了那些溫暖的春天。恩師叫我坐在他面前,他給我講文化講歷史講國家,然後在我本子上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我安靜的聽著他說看著他寫,從來不為自己的無知和淺薄不好意思,只珍惜他那全心全意的表情和心境。
那些本子,我放在哪裡了?北京?臺北?還是紐約?我匆匆忙忙的總是走著跑著,而恩師,總是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裡,做著他大大的夢,我是不是太少陪他了?我是不是太顧著自己的人生而懈怠了對恩師應盡的義務?如果我能跑得再快一點,今天,坐在清華大學裡和我談話的,就是恩師本人了吧?我竟然沒有能夠將恩師帶回到王國維先生的墓前,也沒能讓他重溫故國的夢圓?
臺灣是多麼好的一塊福地,他最終享盡了靈魂的安穩,這也是上天的另外一種成全。誰說他跨海過洋的回流就一定好呢?
葉落歸根只不過是一種文學的描述,歸根之後,還有無數的操勞、苦惱、挫折、播種等待著他,以他的年紀和心性,未必是好事。只不過,因為他不歸,他才日日思歸,思念美化了未來。我殘忍地把他心底的夢變成外面的夢,又殘忍地給了他無數希望,還將清華大學陳校長他們都帶到他眼前,還讓他和王國維先生灑淚相見,使他以為,他的夢很快就實現了。於是,他那麼興奮、著急、操勞,恨不得將許多想做的事情在一日之內做完,恨不得將他那些偉大藍圖在一夜之內兌現……
雖然我不敢和任何人說,但是,我心裡知道,我雖然幫了恩師,我也害了恩師。他晚年太累了太辛苦了,遠離了心靈平靜,有了大喜與大悲,有了欲望,有了期待。每念及此,我總是怪自己:有些事情我做得太急,讓恩師來不及坦然消化,使得他心力操勞;有些事情我做得太慢,沒有在恩師有生之年早早做完佈局。
沒有人告訴我,恩師歸根大陸與葉落臺灣,哪個更好?哪個是他真心最想要的?哪個是歷史最公正的?四十年大陸六十多年臺灣,到底哪裡是他真正的家呢?亦或者,兩岸的文化和人情在他身上已經殊途同歸合流一身?在他離開人世的最後那一刻,他心裡在想什麼?
我的腦子一亂,眼淚一流,就忘記了人在何處、心在何方了。
我依稀感覺到明哲學長過來安慰我,頓覺十分尷尬難堪。才第一次見面,說了不到十分鐘話,我就這麼稀裡嘩啦哭了起來,未免太孩子氣了。
可是,我真的看到恩師感覺到恩師了,我真的責備自己虛度了人生辜負了恩師。
萬語千言,沒法和恩師說了,只有眼淚,肆無忌憚的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流淌,以至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但是,誰說學長是陌生人呢?他帶來的恩師的氣息和訊息,如此熟悉。雖然第一次見面,但哪個學長身上沒有恩師的影子?哪個學長不是恩師的分身?慈悲的恩師,帶給我這麼一個溫暖廣闊的文化大家庭,帶給我這麼多陌生的親人,以至於,常常覺得,語言和文字,是不是太多餘了?
我的情緒稍微平復,明哲學長又講起舊事。
他很謙虛的說,這些年他的重心在管理學,1997年他就在中國大陸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多處高校教授管理學課程……他說,恩師的學問方面他放下了許多,不算精研,但這次應邀給清華大學經管學院的邀請,在山東曲阜給他們的EMBA講課,他講的是《以夏學奧質尋現代企業家之道:夏學》,他的這次課程,以“一、二、三、九、仁、義、禮、止、元、時、中、獨”12個字來呈現傳統智慧的現代意涵。他給我看演講的幻燈片檔,我粗略看了幾頁便覺沉迷,如此融會貫通又信手拈來,正是聽者最喜歡的方式,可見功力極深。特別讓我驚喜的是,明哲學長給我看了孫中興學長整理的《先師愛新覺羅毓鋆與奉元書院》,將恩師和書院的一些基本資訊做了清楚又完整的梳理,還放上了恩師照片……
我盯著恩師白白的長須發呆,又聽到明哲學長說,他2006年回到臺灣看望恩師,他和恩師從晚上9點一直談到淩晨1點,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恩師,那次恩師還和他提到蒙古、西北的事情,特別說到滿蒙問題等,他說他當時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後來是2012年12月他才重新回到奉元書院,是在恩師去世之後……
恩師到底想什麼?幾人知道?幾人明白?
從我認識恩師第一天起,恩師對我的意義,就不單單是一個文化大儒。文化只是好看舒適的外衣,他所有的靈魂內核都是家國民族責任,他其實是一個政治學家、歷史學家、哲學家,只不過,礙於他的身份身世,他所想的一些東西容易被人誤讀、扭曲、假用,所以,他就輕易不談。恩師對我,雖然也教授文化,但談臺灣、中國和世界何去何從的時候更多……
江山在胸,責任在肩,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文人所能夠擁有的氣魄和境界。
當恩師被當作文人敬重和懷念的時候,我想問的是:何謂文人?之于家國和歷史的責任與定位,到底應該是怎樣的?
世界上有太多我想問的問題,恩師不在了,我又到何處去尋找答案呢?
明哲學長問起我和恩師的舊事。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只是點滴零碎信手拈來,但也是毫無保留的分享,結果是共鳴頗多。
整個下午,我們都沉浸在對恩師的思念與感激之中。
明哲學長說,恩師最厲害的地方是,讓每個學生都覺得,恩師對自己懷有深深的期望,這才是真正的教育家。
我也深深感受到了恩師在此點的慈悲與智慧,他能發掘出每個人心底的潛能與智慧、醇厚與善良。傳道解惑,有教無類,恩師一生樂此不疲。
文化總是要傳的。道總是要傳的。傳給何人,要看傳道的人是否傳法得當,也要看聽道的人能否有緣悟道得道,這其實是兩顆心靈在茫茫紅塵中偶然結緣又必然成緣的奇妙反應。傳道的人和得道的人都應該珍惜。
因為我言語之中屢屢自責未能擅盡職責幫恩師完成心願,明哲學長安慰我說:“恩師其實已經回到清華大學了……”
他說的有道理。
肉體的和精神的,又有什麼分別?
人間的和天上的,又有什麼分別?
人壽有定數,但魂魄無定所,思想如同一隻展翅的鳥,飛過天空,必有痕跡。
今天,我們字字句句談得都是恩師,恩師和我們一直同在這裡,未來,恩師也還是會和更多弟子同在這裡。恩師的學生,個個都是恩師的分身,他們把恩師的思想理念,已經傳播到天涯海角去了,又何止一個清華大學?又何止一個中國大陸?
5:30,我和明哲學長告別,不舍離去。我在電梯裡,看著電梯口微笑招手告別的明哲學長,心裡竟然又有了想哭的衝動。雖然是初次相見,卻仿佛有幾世的緣分,這都是托了恩師的福,都因為同門之誼。
人生總是在別離。精神的別離。縱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訴?

3.人去屋空風滿樓

我本來約好和明哲學長從2點談到4點,所以我約了三個人4:30在一樓大廳等我。因為我和明哲學長談得久了,他們在樓下多等了我一小時。
我匆匆趕去,和他們握手,一時回不過神來,滿腦子裡都是恩師,好像人在另外一個世界裡面,眼前的三個人倒是有點像幻影。好在都是很好的朋友,才能夠原諒我竟然遲到一小時。為了彌補過錯,我請他們吃晚飯,同時談未來合作。
飯後,我和他們告別,夜色已深,北京城竟然細雨彌漫。
因為家住附近,我便雨中漫步,給自己一點安靜的時間和獨處的空間,延續上對恩師的思念。我的懷裡抱著明哲學長送的兩本書、幾份資料,還有恩師給他親手寫的“全球華人企業創業暨發展研究中心”幾個大字,心裡竟然感覺到無比溫暖,也似乎重新回到了某個雨夜,我從恩師那裡出來,信步走過臺灣大學門前……
不一樣的城市,不一樣的氣溫,不一樣的大學,一樣的小雨淋漓,一樣的思念著恩師,一樣的心靈自由超脫。
我為何拋卻美國和臺灣的安逸舒適,非要將許多時間精力放在北京?
若非恩師所談及的理想,斷然沒有今天的毅力和堅持。從此點而言,我經得起恩師考驗。
此時此刻,恩師又在哪裡關心著我考驗著我呢?
眼前身邊這人間的細雨,也未免太象天公的眼淚了吧?
我的淚,漸漸的流淌下來,和天上的淚,合流了……
不管是寫文章還是寫詩,還是和同門分享,我也總是尊稱“恩師”。實際上,在我心裡,爺爺更重于恩師。恩師說收我為孫女和我認親那一刻,我真心跪在他眼前,痛哭不起,改口叫他“爺爺”。
我童年時爺爺就辭世了,因此不太記得叫自己“爺爺”是什麼感受,但是,每次叫他“爺爺”,都感覺到從內心深處流淌出的幸福與歸宿感。他使得我在人世漂泊流浪的靈魂有了歸宿感,我的精神從此不再孤單了,這樣的恩情幾世我都還不完。
恩師唯一的一次讓我不安,是在某次談話時,他說:“可惜你是女兒身,否則不知道你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若在古代,你是帝王將相命,咳!”
他重重歎了一口氣,實實在在嚇倒了我。我坦白的告訴恩師我所有的舊事,並且堅定地告訴他,我的人生從無所求,從過去到未來,人生本來如夢,我早已經不求任何東西了,也不過是在順性應時;若非要說什麼追求,我平生只有一個志向,就是中國成為真正的民主法治國家,能夠融匯到普世價值的歷史洪流之中,除此之外,我別無興趣。
恩師說:“這才是最大的追求。不過我想了想,似乎也明白了,因為你是女兒身,倒是有許多方便之處,這也許是老天的另外一種安排?”
老天做了怎樣的安排我並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在過去這八年裡,恩師和我談的許多事情,把我帶入了另外一個我從來沒有夢想過的精神世界,使得我快速成長了,有時候來不及消化就被他強行注入了許多智慧和願景,和我內心潛意識裡追求的完全一致,卻從未有人給我點破。恩師不但給我點破,而且讓我看到,一個人,可以為他的理想奮鬥到百歲,這份精神的健康,才保證了身體的健康。恩師及時給我的精神洗了溫泉浴,讓我的精神乾淨了許多,似乎也更健康了,但真的健康與否,不是在紙面上寫的,要在紅塵蒼茫裡面去試煉。
我又一次想起2011年1月20日我最後一次見恩師的那天。
那一天上午,清華大學陳校長帶清華代表團來見恩師,贈送給恩師王國維先生的手書墨寶,恩師當場灑淚。陳校長還贈給恩師許多資料以及圖紙,不但有請恩師居住講學的古月堂的各種圖片,還有清華大學在昌平校區的規劃圖,請恩師未來按照理想在那裡建設書院……本來午後恩師應該休息,我們陪著陳校長遊覽臺北故宮,但恩師因為和陳校長投緣,也一起在故宮遊覽……晚上,恩師陪大家在故宮的餐廳用餐,但他自己一天滴米未進,也沒有休息……
當日有徐泓學長、黃德華學長、張哥、銓潁和我陪著恩師接待陳校長。我們都擔心他身體吃不消,他精神卻是極好。
晚餐後,張哥開車,汽車從臺北故宮疾駛回到恩師家的巷子。恩師坐在我身邊,一直緊握著我的手,和我說著許多心事,似乎是怕時間來不及。他說得太多了,我很怕他累,但也真的能體會陳校長的到來對於恩師意味著什麼,於是,我就安靜得傾聽和分享他生命的喜悅,車窗外是逐漸模糊的蒼茫紅塵……
我們回到恩師家那裡已經晚上快9點了。恩師先未入家門,堅持將我送到捷運站口。我堅持先送恩師,爭執了很久,還是先送了我。
我先下車,和恩師告別,緊緊握握他的手說:“我知道你今天很高興,但是你今天也太累了,什麼都別想,好好休息幾天再說吧。”
他說:“你等會兒到家打個電話來報個平安啊!”
我說:“好。”
“你等會兒到家打個電話來報個平安啊!”這是恩師今生當面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可惜的是,那個晚上,我回到家裡之後,忙於照顧孩子睡覺,沒有打這個電話。
恩師總是對我太好,而我總是粗心忽略。
最後一面,該打的報平安的電話我沒有打,現在,我很想給恩師再打個電話,他還接不接呢?

4.魂斷神傷痛未休

恩師雖然離開我兩年了,但我的身邊,似乎總遺留著他的氣息,總感覺到他就如那晚一樣坐在我身邊,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說著他的心事。
恩師走的這兩年裡,我不敢回恩師的家。我有好幾次到臺灣大學去,和大學或院所開展各種合作。每次,站在臺灣大學門口,我想往恩師家裡走去,卻總是停住腳步。光是往那個方向看看,我的眼淚就流個不停,根本走不動。我無法想像,當我象從前一樣快樂地推開門,開心地走下樓梯,卻不能像從前一樣看見恩師那張快樂開心的臉孔,也不能像從前一樣看見恩師的飄逸鬍鬚和凜然正氣。在我的潛意識裡,恩師沒有走,還一直在我的身邊,但是,一旦我去了恩師家裡,發現恩師真的不在了,我就必須接受和正視“恩師走了”這個事實。所以,我每次都停下腳步,只是在臺灣大學門口,遠遠張望,任自己淚流成河,也不去恩師家。我只告訴自己,是我太忙了,沒空去看恩師。人間本來就是一場虛幻,靠這一點虛幻的想像,讓自己活得更堅強,也是精神的生存之道吧?
恩師走的這兩年裡,我也不太敢給恩師的義子張景興打電話,因為他不只是學生。我剛開始入師門的時候,跟著同門的學長學姐們一起叫他“張哥”,後來,恩師收了我作“義孫女”,多次嗔怪我:“別人都可以叫他‘張哥’,但你這麼叫,咱們三個輩分不對啊,應該改口了。”我淘氣地回答他說:“我叫張哥習慣了,很難改口耶!那我叫他什麼呢?我在臺灣已經有乾爹了啊。那人也不能算你的乾兒子吧?各論各的吧,反正稱呼只是個形式,你是個大師,從來不在乎形式的嘛!”恩師就笑:“你總是有理,那就隨你去吧。”於是,這麼多年,我就奇怪地一直叫著和我父親年歲相近的恩師義子為“張哥”,跟同門學長們一樣。恩師在的時候,我給張哥打電話,都是約什麼時候去看恩師,或者幫恩師做什麼事情。恩師走了,我若給張哥打電話,說什麼呢?一提恩師,我自然又是淚流不止、話不成聲,也徒增了他的悲痛。他的悲痛和我的悲痛,有相同的理由,也有不同的理由。個人的悲痛,要靠自己去治療。我很難治療我的悲痛,更不知道如何去化解他的悲痛。我就不要給他添亂了吧?
恩師走的這兩年裡,我也不太敢見同門的學長學姐。大家一見面,自然談恩師。恩師對每個人都極好,每個人情感深處都珍藏著恩師對自己的好和真。各自說起往事,不過是在各自的心上灑鹽。雖然增加了對恩師的懷念,但對於自己,也是一種慢慢細細的折磨。特別是我,直到今天,只要有人一提到恩師,我就是會哭。眼淚從來不聽我的話。這份沒有道理的情感宣洩,雖然大家都可以體會,但也不太適合在許多人面前尷尬呈現。學長們都從恩師那裡學了很好的學問智慧,我因為年輕閱歷少跟隨恩師僅八年,在學業上文化上一無所成,更不能和學長們相比。不給恩師抹黑,就是我對自己唯一的要求。
恩師走的這兩年裡,我也不太敢寫回憶恩師的文章和詩歌。恩師和我交往的點點滴滴,我都真實寫入了日記裡,但有些資料,散落在天涯幾地的辦公室和家裡,也來不及整理。我和恩師在一起,不是為了做學問,不是為了求文化,也不是為了學什麼為人秘訣、處世良方、治國上策,我和恩師在一起,什麼都不為,就是偶然結了緣,他成了我的靈魂知己和精神親人。這一句“毓爺爺”是叫給他聽我聽的,心靈交匯時有無比巨大的能量傳輸,從他那一個百年到我這個百年。每當我自己因為悲痛無法下筆寫紀念恩師的文章時,我就徹底明白了為什麼恩師不寫回憶錄。最真實細膩的人生,最真實細膩的情感,語言和文字豈能夠表達出億萬分之一?
恩師走的這兩年裡,我也不太敢面對自己。我告訴恩師我要做的事情,才開了小小的頭。人生在世,有許多身不由己,我也不能免俗,多方位扮演好自己社會角色的同時,就意味著,真正的自己要偶爾做些妥協和犧牲。但是,我知道,恩師認識那個真正的我,我亦認識真正的我。穿破紅塵所有的浮光掠影與露電假像,我知道我要走向何方,我也始終記得我來自何處。在我的來路上,有恩師緊握的雙手和真情的開示;在我要去的遠方,有恩師溫暖的目光和鼓勵的微笑。
相對於歷史的蒼茫和時間的恢弘,人生百年,不過一瞬。兩年也就更是一眨眼的間歇了,恩師只不過打了個盹,睡著了。而我,卻只能醒著,繼續做這人間的夢……

5.詩文難成淚難收

19日,夜深人靜,我思念恩師,夜不能昧,淚流不止,寫這篇文章至20日淩晨兩點,似與恩師傾心之談。
20日晨起,北京竟大雪迷漫,玉宇瓊樓,天藍無雲,美不勝收,時值春分之日,如此異象,宛如恩師應合之語。我獨行天地,驚覺此日剛好是恩師辭世兩周年忌日,心有一詩“夜雨迷離思師淚,晨雪晶瑩弟子心。”以此為靈感,寫了幾句詩,但因為會議時間已經到了,詩未完被迫放下。我帶著眼淚沖進會議室裡,看著等我的人們,頓覺如賈寶玉在大雪中徹悟一般,眼前人間的一切,多麼虛幻,內心深處的情感,才真實深刻。
可是,我的人間戲未完,還是要逼著自己入世,雖然以出世的心情。
20日夜,收郵件知同門周日祭恩師。
21日一天又是排滿了參觀、訪問、會議。
21日夜10:00,終於定稿了寫給恩師的一首詩。

《恩師愛新覺羅.毓鋆仙逝兩年祭》

萬里神州育文膽,
千古奇才師毓鋆。
大清命舛民國亂,
炎黃根深華夏魂。
國維真傳三境界,
雪芹妙筆一夢春。
人跨海峽心兩岸,
胸藏日月袖乾坤。
他鄉樂創文化業,
故土永陵祖宗因。
大學山胞皆教化,
天徳黌舍種善根。
奉元書院談天地,
夏學社裡論古今。
美髯輕掃天下垢,
慧語除盡人間塵。
此生何幸入師門,
三世親情收義孫。
日夜談心時空散,
生死勘破性靈真。
夕陽無限紅塵醉,
葉落思歸白首心。
謀得大事藍圖定,
東風萬里送鄉親。
清華啟超古月堂,
竹林瀟瀟靜候君。
世事難料命難測,
福禍相倚果有因。
一月之差夢成空,
陰陽兩隔憶王孫。
撒手西去可曾歎,
大江東逝送觀音。
倏忽百年輾轉路,
真情一片羈旅痕。
天堂兩載師冷暖,
玉宇傳道向何人。
遙知臺北同門祭,
賦詩北京心香焚。
夜雨迷離思師淚,
晨雪晶瑩弟子心。
長白一村正氣蕩,
禮元錄裡見精神。
得道人人皆分身,
齊心協力報師恩。
22日,又是一天會議,並且多處參訪。
23日清晨6點,我終於有空接著寫這篇思念恩師的“文章”。
在我所有詩詞作品和文章中,這是唯一一首沒有一氣呵成的詩,這是唯一一篇前後斷續三天才寫完的文字。
思念恩師需要的安靜時間和單獨空間,屢被俗務打斷,但心情卻一貫以之。我知道恩師在天上過得很好,一如他在人間。他有一顆真正自由逍遙的靈魂,只不過今天換了居所。倒是躑躅紅塵的我們,有沒有實現自由逍遙?
窗外已經是朝霞滿天了,雖然是週末,但我依然排滿了行程,而且是全家同行。
在家人起床之前,我奢侈地坐在電腦前寫著這些文字,已經分不清楚是寫給恩師還是寫給自己,也分不清楚,一個又一個,從心靈深處噴湧而出的,是文字,還是眼淚……

尾聲:心語聲聲大道求

大家都告訴我,周日同學們要聚會追思恩師離世兩年。
我十分感動。
在同學們的追思裡,我更加感覺到:恩師沒有離開我們,他還在我們身邊,他還在我們心裡。我們能夠衝破時間和空間的界限,我們能夠打通天上人間的玄關,我們能夠讓心靈與心靈之間永遠對話。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恩師都在天上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和從前一樣,有鼓勵也有責罰。只不過,他不再用嘴巴說,而用心靈說,我們,也不再用耳朵聽,而是用心靈聽。
恩師說的,我們能否聽到,是我們自己的福報和功德。
恩師在人間的時候,我們當然是恩師的學生,但有沒有用心去學,我們自知。
恩師不在人間的時候,我們才真正意義上成為恩師的學生,因為天地會替恩師檢閱我們所學多少、所用多少、所傳多少。
此生有幸入師門,便是恩師在人間的分身。
這篇文章的題目叫“再見恩師”。
“再見”,不是“永不再見”,而是,“再一次看見”。
當我們在人間聚會的時候,我們再一次看見了親愛的恩師。
恩師愛新覺羅.毓鋆,安息!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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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心間毓爺爺】 文/董華春

《人間心間毓爺爺》

華春,寫於2013年7月12日3:00am-9:50am,
記事6月30日重回恩師家中

    2013年6月30日,下午3:40,一襲黑衣的我,站在臺北市羅斯福路三段269巷51街7號大門前。

有多少次,我揮別浮躁熱鬧的塵世,敲開這扇生命大門,投奔一顆飄逸出塵的靈魂—這裡的主人,我的恩師,我的毓爺爺,愛新覺羅.毓鋆。
每一次來爺爺這裡,爺爺都給我生命的啟蒙,也偶有提醒和棒喝。這裡,是我生命的加油站。
每一次離開爺爺這裡,我的生命就有了更好的覺醒。爺爺的精神陪著我闖蕩天涯海角。
來來去去,爺爺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交織在一起,彼此見證,卻都無法重複,直到陰陽兩隔。
2011年1月20日,我人生最後一次在這裡見到爺爺。分手時,他還囑咐我回家打個電話給他報平安,我忘了打。
3月20日晨,106歲的爺爺安穩辭世。我好想給他打個電話,可是,沒有人告訴我天堂的號碼。
兩年多了,我往返臺北無數次,早該回來了。
可是,我怎麼敢回來?我怎麼忍心回來?許多心裡話,我該從何說起?說了,還有誰會聽?
臺北的溫暖陽光擁抱著我,我渾身卻感到徹骨的冷。
白色底綠色字的門牌號碼,紅漆大門,金色銅環,“夏學社”三個大字, 一如往昔。
生命,卻已經不同往昔。
瀟灑揮別紅塵而去的爺爺,永遠都不會在這裡笑眯眯地等我了。
我在這扇門前蹲了下去,靠著牆,任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1.故居古宅

終於,4點整,我擦乾眼淚,哆嗦著按了門鈴。
門開了,如從前一樣,門後露出張哥那張親近慈悲的臉。
我努力想擠出一點笑容給他,可是,擠不出來,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嘩啦啦又流出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身體軟的站不直。
張哥把我擁入懷裡,他也掉眼淚,哽咽著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想起了爺爺公祭那天,我俯身看棺木裡的他,臉龐清瘦,儀容整潔,神情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那天,我也是如今天一樣,在張哥的懷裡放聲大哭,仿佛他是爺爺的替身。也許,只有他,能聽得懂我生命的痛楚,能理解為何我有那麼多流不完擦不幹的眼淚。
院子裡的花草樹木依然蓊鬱,哭泣著的兩個人,共同親愛敬愛的那個人,今天卻不在這裡徘徊。
張哥攙扶著我往客廳走:“爺爺是真的不在了,你別哭壞了身體。是我不好,不應該在這裡見面,也許在外面找個地方更好?”我哭得說不出話。但我心裡知道,這次我是專程回來。兩年多了,我該回來了,我還能躲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去呢?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想起了那一天,爺爺就坐在這個沙發上,收我為義孫女,讓我從叫他“老師”改口叫“爺爺”。我跪在地板上,磕了三個響頭,改了口。他笑得眼睛眯成線,每一根鬍子都在舞蹈。
那一刻,天地都已經不見,只有一股神聖的生命氣流,從他靈魂裡,傳到我靈魂裡。
那天談話的每個字,那天發生的每件事情,我都清楚記得。
而此刻,我坐在爺爺曾坐過的沙發上,如坐針氈;爺爺藏到我找不到的太虛深處,看著我掉眼淚。
張哥給我拿來一張又一張紙巾,“想哭你就哭吧,我知道你回來就會哭。”
4:15,我終於說了進門後第一句話:“對不起,我一直很想回來,但是真的不敢回來。”
張哥一直陪我掉眼淚:“我瞭解。你看看這地板,是爺爺每天都走的,我們天天看到,天天想爺爺,心裡的苦,也許別人不瞭解,但你瞭解。爺爺在的時候,我們每天給他泡茶,他走了我們就把茶具都收起來再也不泡茶了……”
我哭,他也哭,各有各的傷心往事,卻為了同一人。
張哥瞭解我的痛苦,我也瞭解他的痛苦。
連我在兩年後重回故地都傷心至此,何況曾經在這裡朝夕相處的張哥?如果我是他,恐怕在這個空間裡,連覺都睡不成,早就該搬走了吧?
所謂的故居古宅,留住的是逝者的音容,折磨的是生者的心靈。
就算是落荒而逃,好歹也能留個正常飲食起居,不至於顛倒無序成今天這個狼狽樣子。
但是,空氣裡都是爺爺的喜怒哀樂,又能往哪裡逃呢?
往事,將心靈一刀一刀淩遲,沒有血,只有淚。
張哥將我眼前一張張帶淚的紙巾拿走,又拿來一包紙巾:“我知道你哭出來能好受點。但是,你稍微平靜一點吧,我有好多話和你說,有好多事要你做。爺爺若在,也不願意你這麼哭啊。”
又弄濕了一堆紙巾之後,我請求張哥:“帶我去書院看看吧。”
他很猶豫:“別去了吧?樣子變了許多,我整理了好多次,怕你見了難受。”
我很堅持:“我真的想去,你就讓我去看看爺爺吧。”

2.空空如椅

4:30,我的腳剛踩到第一個臺階,就發軟了,扶著樓梯扶手,不知道怎麼往下走。
張哥扶著我:“你小心,不要摔倒。爺爺已經不在了,你要保重。”
爺爺已經不在了。
這個事實,要提醒我多少次我才肯相信呢?
我總覺得,爺爺還在那裡等我,只是我遲到了,他就先去小睡一下再出來而已。
臺階的數目和從前一樣,打開書院的門,裡面卻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迎面看見爺爺常坐的黃色椅子,第一次,竟然是空的。
椅子裡面已經沒有爺爺溫暖的微笑和智慧的言語,一片空寂虛漠,正如人生本身。
椅子和我之間,隔著一張白色長條桌。正如爺爺和我,已經陰陽兩隔。
我扶著牆,不敢往裡面走,只遠遠的看著那張椅子,仿佛它是一個道具,參演了我的人生。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和我談我的祖先,和我談清東陵,和我談他的家事歷史與百年風雲,不同時代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找到了彼此交集,成了精神親人……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和我談他的快樂與傷悲,和我談他的希望和失望,和我談北大、清華,和我談臺灣、中國、美國,和我談文化傳承和歷史共業,超脫個體生命的局限,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系裡,成了靈魂知己……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抱著小豆豆,指點她看《妙法蓮華經》,和她鬥嘴玩鬧,任她抓他的念珠摸他的鬍子,兩個相差100多歲的人,成了好朋友,成了生活親人……
我和張哥說我想給這個椅子拍張照。他把桌子搬走,露出全部椅子對著我。
以前,爺爺坐在椅子裡,椅子在桌子後面,我從來沒有看到椅子全貌。
今天,我清楚看到了椅子的每個細節。座位下面的木條已經破裂參差,黃色包布上翹起的絲線沾染著幾許灰塵。
張哥說:“有時候爺爺一個人坐在這裡,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這張椅子陪伴著爺爺度過一個又一個晨昏夕晝。在他那些獨處時刻,是不是只有這張椅子聽得懂他的聲音讀得懂他的心靈?我們這些做學生做晚輩的,誰又真正讀懂了他?我們只是貪婪的分享著他帶給我們心靈以溫暖,我們誰又能更好地溫暖他的心靈?我們在他生命裡的作用,是否多過這把椅子?
這把椅子,使得我回想起和爺爺在這裡相處的每一縷時光,人生如電影般重播。是不是應該拍一部關於爺爺的電影?
106歲生命,經歷的風雲奇詭,豈是這一個時代和下一個時代的晚輩所能夠妄自揣測的?
來自生命深處的明亮與高貴,又怎會因為身體的停止呼吸而消散?
與世界同化、與日月合流的那顆靈魂,時時刻刻,在華夏大地遊蕩,在五千年文明史裡穿梭。我們,該如何再一次看見、聽見、遇見他?

3.物是人非

以前爺爺在的時候,我總覺得這個書院太小了,怎麼可能裝的下他那麼多大大的夢呢?
現在爺爺不在了,我覺得這個書院太大了,如此空曠、冷清和悲涼。
一張大大的紅色背景紙上,一個大大的“壽”字。這是爺爺八十歲大壽時幾位學長送的。幾個學長的名字今天還清晰可見,可是,108歲的冥壽如何祝賀呢?
一匹孤零零的馬,站在一片黃色的背景裡,掛在冰冷的牆上。在書院傳道解惑的爺爺,心靈是否曾經跨越臺灣海峽飛越回祖先的白山黑水?曾在長白山策馬馳騁的爺爺,是否曾經在睡夢裡揮起馬鞭?
幾個黃舊的紙箱堆放在一起,有的上面寫著“品質保證、分級包裝”伴著一個大大的“林”字,有的寫著“panasonic”原來是盛放電器的盒子。這些箱子裡,藏著爺爺哪段人生?如此偉大的一個人,怎麼能夠安靜地藏到那一個小小的箱子裡去而不再出聲呢?
一個大大的白色整理箱,上面堆著許多物品。張哥說:“這些都要送到新賓去。”所謂遠方,就是走不到的地方;所謂故鄉,就是身體回不去的地方。就因為身體回不去,心靈才永遠張望。即便身體可以回去故鄉,是否能回溯時光重返生命起點?是否能天人合一物我兩忘?
爺爺留下的每個小小物件都帶著回憶,我細細的看著,不敢動,不忍動。
張哥打開一個盒子,給我看:“這是爺爺自己做的放大鏡。”我不敢碰,只發呆。
一個墨汁盒上寫著“乾坤一滴”,我腦子裡馬上跳出來“滄海一粟”。平凡紅塵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一滴”“一粟”。爺爺這一滴,畫出了千里江山妖嬈和世道人心自在;爺爺這一粟,驚起了萬濤海浪洶湧和鷗鳥展翅高飛。每一個學生,都是他影響的人心,都是他砥礪的飛鳥。
許多張椅子放在一起,許多本書堆疊在椅子上,像小山一樣。黃舊的書頁不再陪伴爺爺銀白的鬍鬚,那麼沉重又厚實的文化的力量,讓我的心更沉到歷史深處去。
幾千年的華夏文明裡,從來沒有一個朝代,真正按照一個人讀書多少、修養完美與否、人格高節與否、品德厚重與否、追求卓絕與否,來分配名利權力等社會資源。在無數次人生因緣際會裡,最吃虧的,往往是書生,最不能實現理想的,往往是書生。
因為,那來自生命深處的書生理想,往往超前了現實太多太多,不太容易有人聽得懂、抓得著、做得到。
但是,也正因為一代又一代書生,用力做著無用的事,傻傻堅持那攬星摘月的不可能之理想,才使得這個社會潮來潮去奔湧向前,一日復一日,海闊天空。
我扶著柱子,看著這堆書,眼淚又一次決堤了。
我那個可敬又可憐的書生毓爺爺啊!
可是,他又哪裡僅僅是一個書生?
曾經躍馬天下,曾經雙槍揮舞,曾經血雨腥風,曾經出生入死,百年家國離亂裡,他那顆有所擔當和超越的心,又豈是普通書生所能讀懂的?尖銳鋒芒,掩藏在一團和氣之下。朗朗日月,兜攏在雙袖之中。萬里江山,安撫在一襲長袍之內。高天厚土,輾轉在雙手之上。最深刻的語言其實是無言的。他平日所講的話,也不過是他生命的萬分之一。那些我們看不見聽不見的故事,才是他生命裡最美的風華。可惜,他只願將其揮灑在內心深處。即使偶爾言之,也讓我們所有的後來者,只窺一斑,難見全豹。
生命這個謎,再猜幾世輪回也猜不透,所以,就不必猜了吧?
若真放下不猜,就不會流淚了,可是,為何這心底眼裡的淚,一股一股,如泉水一般,往外湧著?
我拿著相機的手,突然哆嗦著麻木起來。每哭一聲,我的手和兩頰就痛楚地抽動一下,身體和精神,都被鞭子抽打到麻木。
爺爺走了兩年多,為何我的悲痛不少反增?是誰騙我說時光會使人忘掉所有的痛?
這一次回來,為何我的悲痛不少反增?是誰騙我說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系鈴人?
思念,沒有被眼淚沖淡;痛楚,隨著時光流逝竟然愈來愈深。
張哥幾次拿椅子給我坐,我都搖搖手,只是依靠著那冰冷的白牆站著哭,彷佛依靠著爺爺那顆火熱的心。
我在這個空曠的書院裡,哭了整整三個小時,哭到靠著牆的身體軟得要滑下去……

4.恍然如夢

終於,我坐在爺爺那個黃色椅子面前。
我和爺爺之間,隔著一張白色長條桌,和從前一樣。
我靜靜地注視著那個空空的黃色椅子,仿佛爺爺坐在那裡注視著我,和從前一樣。
也許正因為無數次這樣一對一的對視和對話,我對爺爺,從無敬畏和距離,只有無限溫情與牽掛,偶爾湧起一點憐憫與同情,因為不小心看到他的心有千千結。他最強大的地方在現世需要時間傳承,他最脆弱的地方在現世需要時間彌補。他最需要的便是時間,可是老天爺已經不肯再像從前那麼慷慨了。於是有段時間,我真恨不得將自己頑劣不堪、飄移不定的生命借給他幾年。
曾經有一次,有個學長來,和爺爺說要拍照,爺爺同意了。拍完照後,學長很開心地說,“三十多年不敢說和恩師合影,終於有張照片了。”我很震驚,就問:“為什麼以前沒有合影?”學長說:“不敢開口要求,怕恩師會生氣。恩師不出書不宣傳,不拍照不接受採訪。”
我想著自己常和爺爺合影,小豆豆也經常拿著相機給爺爺亂拍照,他卻竟然沒有責備過,我才驚覺自己是何等胡鬧也何等幸運。無數次忤逆不道之言,無數次膽大妄為之舉,爺爺竟然從來都沒有責備過我。他在世時,我對他的情意太多了些,我對他的敬意太少了些。我不小心把他拉下了講桌和聖壇,像一個普通爺爺一樣漫不經心地親愛著喜歡著,常常忘記了他本來的光輝無限。他走了,我才把越來越多的敬意找回來,願意把他從“毓爺爺”變身回“恩師”。
爺爺是智慧超然的百歲大儒,但也有動情掉淚那一刻,我於是也陪著他掉眼淚。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他的晚年,就是返老還童後的溫柔與天真,對人對事的標準,和他早年也許都不一樣。他那顆活潑的赤子之心,渾然忘我,唯念天地。此種純粹超然,後人不一定能學到,多一點少一點文化知識不一定能堆出來,總要人生修煉到那個境界才能夠水到渠成、本性顯現。
從此點而言,爺爺一生,活了人間幾世。
從頭到尾,爺爺徹底做了他自己生命的主人。
我們也許,只枉做了看客,還只看了熱鬧,未必就看清了門道。給不給我們看,不是我們說了算,而是爺爺說了算。當他調整規則的時候,我們還身在心在夢中呢。就算今天翻然悔悟,也只能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了”。
我靜靜將頭趴在桌子上,哭聲漸漸弱了下來,心靈越來越平穩安然,仿佛那個空椅子傳給我無數的力量和溫暖。
我慢慢地將手伸出去,順著桌子到對面,摸索著,希望象從前一樣,能夠握住爺爺的手。然而,我的手所觸摸所抓到的,只有空氣。
我的手抖了起來,卻不忍心收回。
我突然開始懷疑:在我生命裡,真的存在過這樣一個毓爺爺嗎?會不會只是我趴在這個桌子上做的南柯一夢?否則,為什麼我的身邊、我的眼前、我的手裡、我的心裡,除了虛空,還是虛空?
我低聲叫了一句“毓爺爺”,無人回答,只有兩行熱淚應聲而落。
人生,本來就要自問自答、自說自話,我還能指望誰給我應答呢?
從此,我的人生字典裡,再也沒有“毓爺爺”了,只有“恩師”。
從此,在人間,已經沒有了那個溫暖、慈愛、純真的毓爺爺,卻有一位智慧、通達、灑脫的百歲文化大儒,值得我穿越時光去追隨。
在我心間,卻永遠住著那個106歲老人,他曾經給了我一個私密精神家園,任我在裡面本性生長、自由飛翔。雖然當時我沒有珍惜,但現在,我要開始學著珍惜了。
我靜靜的坐著,靜靜的回憶,靜靜的思考,靜靜的流淚,仿佛乾坤中只剩下爺爺和我,當然,還有個能夠理解我心情的張哥,靜靜的坐在旁邊,等著我,一點一點,把眼淚流完……

5.先覺後覺

等我終於哭得差不多了,張哥說:“有很多事我想和你說,上樓吧。”
我說:“就在這裡說吧,也讓爺爺聽聽。”
於是,我們兩人就在書院裡聊天,坐在爺爺的黃色椅子前。
我有太多話對他說。他也有太多話對我說。我們本來是兩個陌生人,因為爺爺,我們兩個成了朋友和親人,分享著同樣深沉厚重的感情。
我說:“無論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你。你是爺爺的兒子,你是他的親人。換做任何人,就算是我,都不可能放下所有生活工作,全心全意陪伴照顧他這麼多年。爺爺曾說,就算是親兒子在又怎麼樣?都照顧不到這麼好。他對你的感恩來自他心底。許多事是你的家事,是爺爺的家事,你有權做任何決定。有些事,如果我能幫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我沒有機會孝敬爺爺,若有機會幫你,也是變相回報了爺爺……”
他的眼圈又紅了,眼淚又流了出來,我也掉下了更多眼淚。
爺爺的許多無奈,我感受到了。張哥的許多無奈,我也感受到了。
我只恨從前做事太慢了,沒有讓爺爺夢想成真。這一回,我不能再那麼慢了。
我們談話太久了,蚊子將我的胳膊和腿咬了許多包。張哥給我藥讓我擦。我想起了從前,帶著豆豆和爺爺聊天的時候,蚊子不咬他們兩個專咬我,我開玩笑說因為自己的血是甜的,爺爺說:“蚊子喜歡你呢!這也是緣!”他說他從來不打死蚊子,因為學著念佛的母親不殺生。這話我從沒往心裡去過,我還是該打死蚊子就打死,反正我不是佛教徒,殺不殺生就是個形式,天地萬物還得優勝劣汰呢。奇怪的是,前兩天在家裡,晚上孩子睡覺前,蚊帳裡有只蚊子,我舉手想打,突然想起爺爺的話來,於是放下手不打了,悄悄地將蚊子趕了出去。從此,我是不會再打死蚊子了,我只當是爺爺派蚊子來試探我是否記住了他講的話。
爺爺曾經談到“術”、“道”、“勢”,我當時頗不以為然,因為我覺得“道”和“勢”是和我無關的,我對自己沒有要求沒有重任,那應該是英雄豪傑們所追求的。但是,在許多個“求道”和“造勢”的瞬間,我猛然驚覺,我其實已經用著爺爺教的方法在處理事情了,他的精神已經不知覺發散到我的思維裡融化到我的血液裡,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爺爺把他自己分了無數份,每個學生都給了一點,但是因為傳道方式獨特,已經成為學生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有時候,也許分不清,哪些本來是學生自己的,哪些是他後天啟悟的。亦或者,全部都是性情中原本沉睡著的特質,一一讓他給啟動了。
爺爺的許多事情,我以為我忘記了。
爺爺說的許多話,我以為我忘記了。
可是,在生活的許多點滴瞬間,它們穿越時光,重回我心。如同發酵一樣,顯示出了和先前不一樣的味道,頗有驚天動地的功效。
真、善、美、純、仁、愛、信、義、忠、孝的種子,在播下那一刻,也許播者和受者都不知不覺,但當種子萌芽、開花、結果之後,自己也會驚訝這一路成長的美好和意外。
先覺覺後覺。
爺爺是先覺,很努力很用心的在覺後覺。
可是,後覺們,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知不覺。
一旦後覺們覺醒,再變成先覺,再去覺更多的後覺。
文化,就傳承了。
生命,就傳遞了。

6.笑談生死

已經晚上快8點了,張哥帶我去附近吃晚飯。
夜色,早就黑了。
我們兩人走出書院,走上樓梯,走在空曠的巷子裡。
我突然想起,從前爺爺在的時候,說到已經106歲了恐怕老天爺不允許再多幾年了。我不服氣的說:“106歲,太短了。你再多活幾年,怎麼也要到120歲吧?日本還有126歲的老人呢。我打算以後至少活到120歲。”他笑我貪心,說:“你活到120歲的時候,記得告訴我一聲啊。”我說:“好,一定記得。”於是,我們就都笑……
人活著的時候,笑談生死,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啊。
人死了的時候,才終於看破了生。是否已經太遲了?
如果我真的活到了120歲,我要怎麼告訴爺爺呢?
晚飯時,我因為眼淚流得太多了話也說得太多了,渾身疲憊,身心俱空,就默默低頭吃飯,什麼都懶得說了。
張哥一直在照顧我吃飯,也偶爾起身張羅。我實在沒有精力顧及他了。
吃完我要結帳,才發現他已經付過錢了。我很是懊惱,和爺爺其他學生吃飯,我總是習慣了搶著付帳,似乎幫他們做點事情,就是變相回報了爺爺,反倒是和這麼親近的張哥吃飯,我卻竟然錯失機會了。
張哥正如爺爺在世時一樣,總是想著照顧我,讓我錯失了回報的機會。
回報,恐怕是一個很不恰當的詞吧?
所有施者,都不求回報,求回報者則不是施者。
受恩的我們,當然應該回報,也應該去做更大的施者,為了當初的施者,也為了後來的受者。
一筆又一筆心靈的帳,算不清,還不完,施與受總在轉換。
與其說為爺爺做事情,為了回報爺爺,不如說是在為自己做事情,檢驗自己的德行與道行,在這個過程裡,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延續爺爺的文化生命,化育自己的文化生命。
飯後,我們又回到爺爺家中。
我把帶來的許多照片、檔、資料拷給張哥的電腦裡,又就許多事情講了想法,問了意見。
在他面前,我不用顧慮任何事情,就將本性本心呈現,象爺爺在世時一樣。張哥說,“你做這些是對的,爺爺一定很高興,我也永遠支持你。”
夜那麼深了,張哥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了我坐捷運就好了。
於是,和從前一樣,我走在巷子裡,走過台大大門,走進捷運公館站。
這一路上,我想著爺爺的笑容和聲音,眼淚無數次悄悄滑落。
身邊,是寂靜無聲的黑夜,和許多陌生的沉默無覺的心靈……

尾聲:不如歸去

我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
孩子們早就睡著了。
早上我出門的時候,她們問我去做什麼,我說:“去看毓爺爺。”
她們問:“是那個白鬍子老爺爺嗎?”
我說:“是”。
她們問:“可不可以帶我們去?”
我說:“這一次不行,不方便。”
她們還不明白,從今以後,她們永遠也不能在人間看見那個“白鬍子老爺爺”了,也許,她們能夠和我一樣,在夢裡看見他,在心裡看見他。
我一個人,默默地整理行囊,許多都是和爺爺有關的書籍、資料、照片、筆記,準備第二天上飛機飛回北京。
這一次我回臺灣,把回爺爺家當成我最後一件事情,是故意的。
在這樣的流淚與思念之後,我當然無法再見臺灣的任何故人,只能去開闢新的天地和旅程。
人間的毓爺爺,我留在臺北了。心間的毓爺爺,我要帶回華夏大地。
微斯人,吾誰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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