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心間毓爺爺》
華春,寫於2013年7月12日3:00am-9:50am,
記事6月30日重回恩師家中
2013年6月30日,下午3:40,一襲黑衣的我,站在臺北市羅斯福路三段269巷51街7號大門前。
有多少次,我揮別浮躁熱鬧的塵世,敲開這扇生命大門,投奔一顆飄逸出塵的靈魂—這裡的主人,我的恩師,我的毓爺爺,愛新覺羅.毓鋆。
每一次來爺爺這裡,爺爺都給我生命的啟蒙,也偶有提醒和棒喝。這裡,是我生命的加油站。
每一次離開爺爺這裡,我的生命就有了更好的覺醒。爺爺的精神陪著我闖蕩天涯海角。
來來去去,爺爺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交織在一起,彼此見證,卻都無法重複,直到陰陽兩隔。
2011年1月20日,我人生最後一次在這裡見到爺爺。分手時,他還囑咐我回家打個電話給他報平安,我忘了打。
3月20日晨,106歲的爺爺安穩辭世。我好想給他打個電話,可是,沒有人告訴我天堂的號碼。
兩年多了,我往返臺北無數次,早該回來了。
可是,我怎麼敢回來?我怎麼忍心回來?許多心裡話,我該從何說起?說了,還有誰會聽?
臺北的溫暖陽光擁抱著我,我渾身卻感到徹骨的冷。
白色底綠色字的門牌號碼,紅漆大門,金色銅環,“夏學社”三個大字, 一如往昔。
生命,卻已經不同往昔。
瀟灑揮別紅塵而去的爺爺,永遠都不會在這裡笑眯眯地等我了。
我在這扇門前蹲了下去,靠著牆,任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1.故居古宅
終於,4點整,我擦乾眼淚,哆嗦著按了門鈴。
門開了,如從前一樣,門後露出張哥那張親近慈悲的臉。
我努力想擠出一點笑容給他,可是,擠不出來,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嘩啦啦又流出來。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身體軟的站不直。
張哥把我擁入懷裡,他也掉眼淚,哽咽著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想起了爺爺公祭那天,我俯身看棺木裡的他,臉龐清瘦,儀容整潔,神情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那天,我也是如今天一樣,在張哥的懷裡放聲大哭,仿佛他是爺爺的替身。也許,只有他,能聽得懂我生命的痛楚,能理解為何我有那麼多流不完擦不幹的眼淚。
院子裡的花草樹木依然蓊鬱,哭泣著的兩個人,共同親愛敬愛的那個人,今天卻不在這裡徘徊。
張哥攙扶著我往客廳走:“爺爺是真的不在了,你別哭壞了身體。是我不好,不應該在這裡見面,也許在外面找個地方更好?”我哭得說不出話。但我心裡知道,這次我是專程回來。兩年多了,我該回來了,我還能躲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去呢?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想起了那一天,爺爺就坐在這個沙發上,收我為義孫女,讓我從叫他“老師”改口叫“爺爺”。我跪在地板上,磕了三個響頭,改了口。他笑得眼睛眯成線,每一根鬍子都在舞蹈。
那一刻,天地都已經不見,只有一股神聖的生命氣流,從他靈魂裡,傳到我靈魂裡。
那天談話的每個字,那天發生的每件事情,我都清楚記得。
而此刻,我坐在爺爺曾坐過的沙發上,如坐針氈;爺爺藏到我找不到的太虛深處,看著我掉眼淚。
張哥給我拿來一張又一張紙巾,“想哭你就哭吧,我知道你回來就會哭。”
4:15,我終於說了進門後第一句話:“對不起,我一直很想回來,但是真的不敢回來。”
張哥一直陪我掉眼淚:“我瞭解。你看看這地板,是爺爺每天都走的,我們天天看到,天天想爺爺,心裡的苦,也許別人不瞭解,但你瞭解。爺爺在的時候,我們每天給他泡茶,他走了我們就把茶具都收起來再也不泡茶了……”
我哭,他也哭,各有各的傷心往事,卻為了同一人。
張哥瞭解我的痛苦,我也瞭解他的痛苦。
連我在兩年後重回故地都傷心至此,何況曾經在這裡朝夕相處的張哥?如果我是他,恐怕在這個空間裡,連覺都睡不成,早就該搬走了吧?
所謂的故居古宅,留住的是逝者的音容,折磨的是生者的心靈。
就算是落荒而逃,好歹也能留個正常飲食起居,不至於顛倒無序成今天這個狼狽樣子。
但是,空氣裡都是爺爺的喜怒哀樂,又能往哪裡逃呢?
往事,將心靈一刀一刀淩遲,沒有血,只有淚。
張哥將我眼前一張張帶淚的紙巾拿走,又拿來一包紙巾:“我知道你哭出來能好受點。但是,你稍微平靜一點吧,我有好多話和你說,有好多事要你做。爺爺若在,也不願意你這麼哭啊。”
又弄濕了一堆紙巾之後,我請求張哥:“帶我去書院看看吧。”
他很猶豫:“別去了吧?樣子變了許多,我整理了好多次,怕你見了難受。”
我很堅持:“我真的想去,你就讓我去看看爺爺吧。”
2.空空如椅
4:30,我的腳剛踩到第一個臺階,就發軟了,扶著樓梯扶手,不知道怎麼往下走。
張哥扶著我:“你小心,不要摔倒。爺爺已經不在了,你要保重。”
爺爺已經不在了。
這個事實,要提醒我多少次我才肯相信呢?
我總覺得,爺爺還在那裡等我,只是我遲到了,他就先去小睡一下再出來而已。
臺階的數目和從前一樣,打開書院的門,裡面卻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迎面看見爺爺常坐的黃色椅子,第一次,竟然是空的。
椅子裡面已經沒有爺爺溫暖的微笑和智慧的言語,一片空寂虛漠,正如人生本身。
椅子和我之間,隔著一張白色長條桌。正如爺爺和我,已經陰陽兩隔。
我扶著牆,不敢往裡面走,只遠遠的看著那張椅子,仿佛它是一個道具,參演了我的人生。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和我談我的祖先,和我談清東陵,和我談他的家事歷史與百年風雲,不同時代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找到了彼此交集,成了精神親人……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和我談他的快樂與傷悲,和我談他的希望和失望,和我談北大、清華,和我談臺灣、中國、美國,和我談文化傳承和歷史共業,超脫個體生命的局限,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系裡,成了靈魂知己……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抱著小豆豆,指點她看《妙法蓮華經》,和她鬥嘴玩鬧,任她抓他的念珠摸他的鬍子,兩個相差100多歲的人,成了好朋友,成了生活親人……
我和張哥說我想給這個椅子拍張照。他把桌子搬走,露出全部椅子對著我。
以前,爺爺坐在椅子裡,椅子在桌子後面,我從來沒有看到椅子全貌。
今天,我清楚看到了椅子的每個細節。座位下面的木條已經破裂參差,黃色包布上翹起的絲線沾染著幾許灰塵。
張哥說:“有時候爺爺一個人坐在這裡,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這張椅子陪伴著爺爺度過一個又一個晨昏夕晝。在他那些獨處時刻,是不是只有這張椅子聽得懂他的聲音讀得懂他的心靈?我們這些做學生做晚輩的,誰又真正讀懂了他?我們只是貪婪的分享著他帶給我們心靈以溫暖,我們誰又能更好地溫暖他的心靈?我們在他生命裡的作用,是否多過這把椅子?
這把椅子,使得我回想起和爺爺在這裡相處的每一縷時光,人生如電影般重播。是不是應該拍一部關於爺爺的電影?
106歲生命,經歷的風雲奇詭,豈是這一個時代和下一個時代的晚輩所能夠妄自揣測的?
來自生命深處的明亮與高貴,又怎會因為身體的停止呼吸而消散?
與世界同化、與日月合流的那顆靈魂,時時刻刻,在華夏大地遊蕩,在五千年文明史裡穿梭。我們,該如何再一次看見、聽見、遇見他?
3.物是人非
以前爺爺在的時候,我總覺得這個書院太小了,怎麼可能裝的下他那麼多大大的夢呢?
現在爺爺不在了,我覺得這個書院太大了,如此空曠、冷清和悲涼。
一張大大的紅色背景紙上,一個大大的“壽”字。這是爺爺八十歲大壽時幾位學長送的。幾個學長的名字今天還清晰可見,可是,108歲的冥壽如何祝賀呢?
一匹孤零零的馬,站在一片黃色的背景裡,掛在冰冷的牆上。在書院傳道解惑的爺爺,心靈是否曾經跨越臺灣海峽飛越回祖先的白山黑水?曾在長白山策馬馳騁的爺爺,是否曾經在睡夢裡揮起馬鞭?
幾個黃舊的紙箱堆放在一起,有的上面寫著“品質保證、分級包裝”伴著一個大大的“林”字,有的寫著“panasonic”原來是盛放電器的盒子。這些箱子裡,藏著爺爺哪段人生?如此偉大的一個人,怎麼能夠安靜地藏到那一個小小的箱子裡去而不再出聲呢?
一個大大的白色整理箱,上面堆著許多物品。張哥說:“這些都要送到新賓去。”所謂遠方,就是走不到的地方;所謂故鄉,就是身體回不去的地方。就因為身體回不去,心靈才永遠張望。即便身體可以回去故鄉,是否能回溯時光重返生命起點?是否能天人合一物我兩忘?
爺爺留下的每個小小物件都帶著回憶,我細細的看著,不敢動,不忍動。
張哥打開一個盒子,給我看:“這是爺爺自己做的放大鏡。”我不敢碰,只發呆。
一個墨汁盒上寫著“乾坤一滴”,我腦子裡馬上跳出來“滄海一粟”。平凡紅塵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一滴”“一粟”。爺爺這一滴,畫出了千里江山妖嬈和世道人心自在;爺爺這一粟,驚起了萬濤海浪洶湧和鷗鳥展翅高飛。每一個學生,都是他影響的人心,都是他砥礪的飛鳥。
許多張椅子放在一起,許多本書堆疊在椅子上,像小山一樣。黃舊的書頁不再陪伴爺爺銀白的鬍鬚,那麼沉重又厚實的文化的力量,讓我的心更沉到歷史深處去。
幾千年的華夏文明裡,從來沒有一個朝代,真正按照一個人讀書多少、修養完美與否、人格高節與否、品德厚重與否、追求卓絕與否,來分配名利權力等社會資源。在無數次人生因緣際會裡,最吃虧的,往往是書生,最不能實現理想的,往往是書生。
因為,那來自生命深處的書生理想,往往超前了現實太多太多,不太容易有人聽得懂、抓得著、做得到。
但是,也正因為一代又一代書生,用力做著無用的事,傻傻堅持那攬星摘月的不可能之理想,才使得這個社會潮來潮去奔湧向前,一日復一日,海闊天空。
我扶著柱子,看著這堆書,眼淚又一次決堤了。
我那個可敬又可憐的書生毓爺爺啊!
可是,他又哪裡僅僅是一個書生?
曾經躍馬天下,曾經雙槍揮舞,曾經血雨腥風,曾經出生入死,百年家國離亂裡,他那顆有所擔當和超越的心,又豈是普通書生所能讀懂的?尖銳鋒芒,掩藏在一團和氣之下。朗朗日月,兜攏在雙袖之中。萬里江山,安撫在一襲長袍之內。高天厚土,輾轉在雙手之上。最深刻的語言其實是無言的。他平日所講的話,也不過是他生命的萬分之一。那些我們看不見聽不見的故事,才是他生命裡最美的風華。可惜,他只願將其揮灑在內心深處。即使偶爾言之,也讓我們所有的後來者,只窺一斑,難見全豹。
生命這個謎,再猜幾世輪回也猜不透,所以,就不必猜了吧?
若真放下不猜,就不會流淚了,可是,為何這心底眼裡的淚,一股一股,如泉水一般,往外湧著?
我拿著相機的手,突然哆嗦著麻木起來。每哭一聲,我的手和兩頰就痛楚地抽動一下,身體和精神,都被鞭子抽打到麻木。
爺爺走了兩年多,為何我的悲痛不少反增?是誰騙我說時光會使人忘掉所有的痛?
這一次回來,為何我的悲痛不少反增?是誰騙我說心病還需心藥醫、解鈴還需系鈴人?
思念,沒有被眼淚沖淡;痛楚,隨著時光流逝竟然愈來愈深。
張哥幾次拿椅子給我坐,我都搖搖手,只是依靠著那冰冷的白牆站著哭,彷佛依靠著爺爺那顆火熱的心。
我在這個空曠的書院裡,哭了整整三個小時,哭到靠著牆的身體軟得要滑下去……
4.恍然如夢
終於,我坐在爺爺那個黃色椅子面前。
我和爺爺之間,隔著一張白色長條桌,和從前一樣。
我靜靜地注視著那個空空的黃色椅子,仿佛爺爺坐在那裡注視著我,和從前一樣。
也許正因為無數次這樣一對一的對視和對話,我對爺爺,從無敬畏和距離,只有無限溫情與牽掛,偶爾湧起一點憐憫與同情,因為不小心看到他的心有千千結。他最強大的地方在現世需要時間傳承,他最脆弱的地方在現世需要時間彌補。他最需要的便是時間,可是老天爺已經不肯再像從前那麼慷慨了。於是有段時間,我真恨不得將自己頑劣不堪、飄移不定的生命借給他幾年。
曾經有一次,有個學長來,和爺爺說要拍照,爺爺同意了。拍完照後,學長很開心地說,“三十多年不敢說和恩師合影,終於有張照片了。”我很震驚,就問:“為什麼以前沒有合影?”學長說:“不敢開口要求,怕恩師會生氣。恩師不出書不宣傳,不拍照不接受採訪。”
我想著自己常和爺爺合影,小豆豆也經常拿著相機給爺爺亂拍照,他卻竟然沒有責備過,我才驚覺自己是何等胡鬧也何等幸運。無數次忤逆不道之言,無數次膽大妄為之舉,爺爺竟然從來都沒有責備過我。他在世時,我對他的情意太多了些,我對他的敬意太少了些。我不小心把他拉下了講桌和聖壇,像一個普通爺爺一樣漫不經心地親愛著喜歡著,常常忘記了他本來的光輝無限。他走了,我才把越來越多的敬意找回來,願意把他從“毓爺爺”變身回“恩師”。
爺爺是智慧超然的百歲大儒,但也有動情掉淚那一刻,我於是也陪著他掉眼淚。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他的晚年,就是返老還童後的溫柔與天真,對人對事的標準,和他早年也許都不一樣。他那顆活潑的赤子之心,渾然忘我,唯念天地。此種純粹超然,後人不一定能學到,多一點少一點文化知識不一定能堆出來,總要人生修煉到那個境界才能夠水到渠成、本性顯現。
從此點而言,爺爺一生,活了人間幾世。
從頭到尾,爺爺徹底做了他自己生命的主人。
我們也許,只枉做了看客,還只看了熱鬧,未必就看清了門道。給不給我們看,不是我們說了算,而是爺爺說了算。當他調整規則的時候,我們還身在心在夢中呢。就算今天翻然悔悟,也只能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了”。
我靜靜將頭趴在桌子上,哭聲漸漸弱了下來,心靈越來越平穩安然,仿佛那個空椅子傳給我無數的力量和溫暖。
我慢慢地將手伸出去,順著桌子到對面,摸索著,希望象從前一樣,能夠握住爺爺的手。然而,我的手所觸摸所抓到的,只有空氣。
我的手抖了起來,卻不忍心收回。
我突然開始懷疑:在我生命裡,真的存在過這樣一個毓爺爺嗎?會不會只是我趴在這個桌子上做的南柯一夢?否則,為什麼我的身邊、我的眼前、我的手裡、我的心裡,除了虛空,還是虛空?
我低聲叫了一句“毓爺爺”,無人回答,只有兩行熱淚應聲而落。
人生,本來就要自問自答、自說自話,我還能指望誰給我應答呢?
從此,我的人生字典裡,再也沒有“毓爺爺”了,只有“恩師”。
從此,在人間,已經沒有了那個溫暖、慈愛、純真的毓爺爺,卻有一位智慧、通達、灑脫的百歲文化大儒,值得我穿越時光去追隨。
在我心間,卻永遠住著那個106歲老人,他曾經給了我一個私密精神家園,任我在裡面本性生長、自由飛翔。雖然當時我沒有珍惜,但現在,我要開始學著珍惜了。
我靜靜的坐著,靜靜的回憶,靜靜的思考,靜靜的流淚,仿佛乾坤中只剩下爺爺和我,當然,還有個能夠理解我心情的張哥,靜靜的坐在旁邊,等著我,一點一點,把眼淚流完……
5.先覺後覺
等我終於哭得差不多了,張哥說:“有很多事我想和你說,上樓吧。”
我說:“就在這裡說吧,也讓爺爺聽聽。”
於是,我們兩人就在書院裡聊天,坐在爺爺的黃色椅子前。
我有太多話對他說。他也有太多話對我說。我們本來是兩個陌生人,因為爺爺,我們兩個成了朋友和親人,分享著同樣深沉厚重的感情。
我說:“無論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你。你是爺爺的兒子,你是他的親人。換做任何人,就算是我,都不可能放下所有生活工作,全心全意陪伴照顧他這麼多年。爺爺曾說,就算是親兒子在又怎麼樣?都照顧不到這麼好。他對你的感恩來自他心底。許多事是你的家事,是爺爺的家事,你有權做任何決定。有些事,如果我能幫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我沒有機會孝敬爺爺,若有機會幫你,也是變相回報了爺爺……”
他的眼圈又紅了,眼淚又流了出來,我也掉下了更多眼淚。
爺爺的許多無奈,我感受到了。張哥的許多無奈,我也感受到了。
我只恨從前做事太慢了,沒有讓爺爺夢想成真。這一回,我不能再那麼慢了。
我們談話太久了,蚊子將我的胳膊和腿咬了許多包。張哥給我藥讓我擦。我想起了從前,帶著豆豆和爺爺聊天的時候,蚊子不咬他們兩個專咬我,我開玩笑說因為自己的血是甜的,爺爺說:“蚊子喜歡你呢!這也是緣!”他說他從來不打死蚊子,因為學著念佛的母親不殺生。這話我從沒往心裡去過,我還是該打死蚊子就打死,反正我不是佛教徒,殺不殺生就是個形式,天地萬物還得優勝劣汰呢。奇怪的是,前兩天在家裡,晚上孩子睡覺前,蚊帳裡有只蚊子,我舉手想打,突然想起爺爺的話來,於是放下手不打了,悄悄地將蚊子趕了出去。從此,我是不會再打死蚊子了,我只當是爺爺派蚊子來試探我是否記住了他講的話。
爺爺曾經談到“術”、“道”、“勢”,我當時頗不以為然,因為我覺得“道”和“勢”是和我無關的,我對自己沒有要求沒有重任,那應該是英雄豪傑們所追求的。但是,在許多個“求道”和“造勢”的瞬間,我猛然驚覺,我其實已經用著爺爺教的方法在處理事情了,他的精神已經不知覺發散到我的思維裡融化到我的血液裡,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爺爺把他自己分了無數份,每個學生都給了一點,但是因為傳道方式獨特,已經成為學生生命的一部分,所以,有時候,也許分不清,哪些本來是學生自己的,哪些是他後天啟悟的。亦或者,全部都是性情中原本沉睡著的特質,一一讓他給啟動了。
爺爺的許多事情,我以為我忘記了。
爺爺說的許多話,我以為我忘記了。
可是,在生活的許多點滴瞬間,它們穿越時光,重回我心。如同發酵一樣,顯示出了和先前不一樣的味道,頗有驚天動地的功效。
真、善、美、純、仁、愛、信、義、忠、孝的種子,在播下那一刻,也許播者和受者都不知不覺,但當種子萌芽、開花、結果之後,自己也會驚訝這一路成長的美好和意外。
先覺覺後覺。
爺爺是先覺,很努力很用心的在覺後覺。
可是,後覺們,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知不覺。
一旦後覺們覺醒,再變成先覺,再去覺更多的後覺。
文化,就傳承了。
生命,就傳遞了。
6.笑談生死
已經晚上快8點了,張哥帶我去附近吃晚飯。
夜色,早就黑了。
我們兩人走出書院,走上樓梯,走在空曠的巷子裡。
我突然想起,從前爺爺在的時候,說到已經106歲了恐怕老天爺不允許再多幾年了。我不服氣的說:“106歲,太短了。你再多活幾年,怎麼也要到120歲吧?日本還有126歲的老人呢。我打算以後至少活到120歲。”他笑我貪心,說:“你活到120歲的時候,記得告訴我一聲啊。”我說:“好,一定記得。”於是,我們就都笑……
人活著的時候,笑談生死,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啊。
人死了的時候,才終於看破了生。是否已經太遲了?
如果我真的活到了120歲,我要怎麼告訴爺爺呢?
晚飯時,我因為眼淚流得太多了話也說得太多了,渾身疲憊,身心俱空,就默默低頭吃飯,什麼都懶得說了。
張哥一直在照顧我吃飯,也偶爾起身張羅。我實在沒有精力顧及他了。
吃完我要結帳,才發現他已經付過錢了。我很是懊惱,和爺爺其他學生吃飯,我總是習慣了搶著付帳,似乎幫他們做點事情,就是變相回報了爺爺,反倒是和這麼親近的張哥吃飯,我卻竟然錯失機會了。
張哥正如爺爺在世時一樣,總是想著照顧我,讓我錯失了回報的機會。
回報,恐怕是一個很不恰當的詞吧?
所有施者,都不求回報,求回報者則不是施者。
受恩的我們,當然應該回報,也應該去做更大的施者,為了當初的施者,也為了後來的受者。
一筆又一筆心靈的帳,算不清,還不完,施與受總在轉換。
與其說為爺爺做事情,為了回報爺爺,不如說是在為自己做事情,檢驗自己的德行與道行,在這個過程裡,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延續爺爺的文化生命,化育自己的文化生命。
飯後,我們又回到爺爺家中。
我把帶來的許多照片、檔、資料拷給張哥的電腦裡,又就許多事情講了想法,問了意見。
在他面前,我不用顧慮任何事情,就將本性本心呈現,象爺爺在世時一樣。張哥說,“你做這些是對的,爺爺一定很高興,我也永遠支持你。”
夜那麼深了,張哥要送我回家,我說不用了我坐捷運就好了。
於是,和從前一樣,我走在巷子裡,走過台大大門,走進捷運公館站。
這一路上,我想著爺爺的笑容和聲音,眼淚無數次悄悄滑落。
身邊,是寂靜無聲的黑夜,和許多陌生的沉默無覺的心靈……
尾聲:不如歸去
我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
孩子們早就睡著了。
早上我出門的時候,她們問我去做什麼,我說:“去看毓爺爺。”
她們問:“是那個白鬍子老爺爺嗎?”
我說:“是”。
她們問:“可不可以帶我們去?”
我說:“這一次不行,不方便。”
她們還不明白,從今以後,她們永遠也不能在人間看見那個“白鬍子老爺爺”了,也許,她們能夠和我一樣,在夢裡看見他,在心裡看見他。
我一個人,默默地整理行囊,許多都是和爺爺有關的書籍、資料、照片、筆記,準備第二天上飛機飛回北京。
這一次我回臺灣,把回爺爺家當成我最後一件事情,是故意的。
在這樣的流淚與思念之後,我當然無法再見臺灣的任何故人,只能去開闢新的天地和旅程。
人間的毓爺爺,我留在臺北了。心間的毓爺爺,我要帶回華夏大地。
微斯人,吾誰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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