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孔者何?孔廟,孔林,孔府是也。
【孔廟】
還沒去三孔前,其實早有兩大名家帶我來逛過幾百回了。這次終於有機會親身到了三孔,便時時比對,處處核實,看看和先前兩位大名家的導覽有何異同。
頭一個大名家,晚明全才大作家,張岱先生。崇禎二年(1629年)來過曲阜,逛了孔廟,後來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孔廟檜〉,看來張岱認為孔廟最值得突出記錄的只有檜樹,其實孔廟裡檜樹不少,唯獨一棵檜樹與眾不同,這棵檜樹乃孔子親手種植(今留存大成門內側石階東邊),此檜不唯高壽,生命力尤其頑強異常,歷經周、秦、漢、晉千年,至晉懷帝永嘉三年而枯。枯了三百又九年,孔家子孫守之不毀,至隋恭帝義寧年間復活,活了五十一年,到唐高宗乾封三年又枯。枯了三百七十四年,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再榮。到金宣宗貞祐三年罹於兵火,枝葉俱焚,僅存其幹,高二丈有餘。其後八十一年,元世祖三十一年又再復活發芽。至明代洪武二十二年己巳,數枝萌發,甚為蓊鬱。其後十幾年又落葉,再次枯槁。張岱愛惜此檜不已,特地再三撫摸,發現樹幹滑澤堅潤,樹皮紋路向左扭轉,扣之作金石聲。--我常想,張岱先生獨愛此檜,想是廟內雖多孔子講學遺跡(如杏壇)、塑像或牌位,然皆風流雲散,渺無生機矣,唯獨此樹獨留孔子手澤,撫之如穿越時空與孔子握手。所以當我來到孔廟大成門附近,自然也想撫摸一下,可惜天不從人願,這棵張岱曾經撫摸過的枯槁檜樹,明朝滅亡了,到了清代居然又復活過來,現又挺挺直立,生長超過大成門簷之上,可惜大成門整修中,架起圍籬,只可隔牆遠望,不能撫摸,令人扼腕。張岱先生最後說,孔家後代子孫總是以此樹榮枯,來占卜世運。我想這話不太可靠,要不,文革時,孔廟被毀,張岱親眼見過的壯麗大殿,宣聖孔子,四聖十哲,俱有冕旒的人偶塑像,桌案上排列齊整,款制遒古,渾身翡翠的三銅鼎、一犧、一象、一辟邪,俱遭毀壞殆盡。七十六代孫,襲封三十一代衍聖公的孔令貽(孔德成先生之父)墓穴更遭刨挖,屍首吊樹,曝屍三日,檜樹有靈,理應枯死--可是它沒有,它依然翠綠鮮活。
當然,從前聽張岱這樣講「孔廟檜」,即便我相信他有驚人才華與強大記憶力,要不怎能經歷明亡之後還能寫出精采絕倫的《陶庵夢憶》?但仍舊挺疑惑張岱這些資料,詳細指出檜樹哪朝榮枯、何年變化,應該不是好記性,而是打哪兒聽來的吧?尤其他肯定不像我是買三孔聯票一百五十元人民幣,正大光明進來逛的,他在明末時可是偷塞錢請管門者通融讓他溜進去(可見當時不能自由進入)。後來我在孔廟十三亭碑附近逐一細讀碑石,這才發現了答案,裡頭有塊不起眼小碑,詳細記錄孔子植檜的榮枯史,內容和張岱大同小異,這才恍然大悟,張岱也是認真讀碑文,發現大好材料,抄錄移為文章。--只是我在讀碑,不免獨悲,遊客中還能讀懂碑文者,寥若晨星,一來看不懂正體字,二來即便一旁有大看板印著簡體字斷句版,但多數人也讀不懂文言文了。
張岱先生同時也觀察到大成門階前歷代帝王碑,當時所見還是元朝帝王碑獨高、獨大,一丈有餘,底下為銅贔屭扛負。張岱特別提及孔廟中凡是明朝封號,俱置不用,藉以彰顯孔廟地位之高,與帝王之家齊等。這也難怪,張先生特意把聽自孔家人的話,當作文章結尾:「天下只三家人:我與江西張,鳳陽朱而已。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人家,小家氣。」這話口氣特大,啥意思?江西張,是道教嫡傳張天師,張天師和儒家正宗,衍聖公,舊時代俱是儒家與道教代表人物,官職世襲罔替,改朝換代之後仍舊傳承不斷,故孔家人拿張天師來相提並論。至於鳳陽朱,則指打下江山的朱元璋及其後嗣,得到天下猶如暴發戶,暗指其缺少文化,氣質太低。這話有沒有道理?我摩挲著碑亭內的朱元璋「大明詔旨」,提到「朕奮起布衣……平定華夷,大統以正」,然後果真像暴發戶一般斤斤計較起五岳四海必須重新經過我老朱敕封才算數,輪到商量孔家,說「孔子善明先王要道,為天下師……所有封爵,宜仍其舊。」就這樣定奪下,無怪乎孔家人會講出這樣酸溜老朱的話來。
張岱先生沒能看到,後來孔家人終於把明代帝王碑立出來了,並且壓倒元代帝王碑,即使康熙、雍正、乾隆的賜碑都送進孔廟來了,明代成化碑仍舊一碑獨大。張岱還沒能看到,明代永樂帝重修孔廟之後,說「明太祖封孔氏子孫世襲衍聖公,秩視一品。世擇一人,為曲阜令。立學官,以教孔顏孟三氏子孫。廟宇歷久,漸見墮敝,弗稱瞻仰,往命有司,撤其舊而新之。今年夏畢工,宏邃壯觀,庶稱朕敬仰之意。」清朝康熙帝也說:「仲尼之道,一天道也。朕敬法至聖,景仰宮牆,嚮往之情,弗釋寤寐,歲甲子,十有一月,時邁東魯,躬詣曲阜,展修祀事,復謁聖墓,循撫松栝,儀型在望,僾乎至德之親人。」對孔子可謂推崇備至。--當然,有人會說這是統治者利用儒家來達到統治天下的手段,但是如果儒家沒有任何智慧之處,值得利用嗎?康熙是千古一帝,他難道不想當儒家的最高典範,聖王?
孔廟內碑石數量驚人,從東漢獨尊儒術之後,對孔子封王,對孔家後代封侯封公,敕封重修,日積月累,歷代碑石之眾,幾如碑林,並且帝王碑,名家手筆,多達千石。張岱先生不及見的,今在孔廟旁新設「漢魏碑刻陳列館」,將孔廟名碑移入此間展示,從前我習寫漢隸、魏碑名帖,原石俱在此間可親睹,還可輕輕撫摸,激動之情,難以言表。這些名碑原來皆與孔廟有關:史晨碑(東漢魯相史晨請求孔廟春秋行禮的奏文,碑陰記載史晨祭廟的盛況及修治孔子遺跡的功績),禮器碑(東漢魯相造立孔廟禮器,修復孔子車輿的紀錄),乙瑛碑(漢魯相乙瑛請置百石卒史於孔廟的奏文),孔宙碑(孔子十九世孫孔宙之墓誌銘,原在孔林孔宙墓前,後移入孔廟),張猛龍碑(魯郡太守張夢龍興辦學校功績,魏碑代表,後藏於孔廟)等等,不勝枚舉,孔廟的石碑,穿越文字演變史、書法史,不變的是歷代對「斯文在茲」的敬重與珍惜。
張岱先生到孔廟,發現一件怪事,宮牆上有一角樓,竟然高懸一匾「梁山伯祝英台讀書處」,用張先生的原話就是「駭異之」,真真大吃一驚。當然,我們也沒想過,梁山伯與祝英台在明代一樣這麼紅,還紅進孔廟去(其實梁祝故事遠從晉朝流傳,風行至今,《世說新語》記載,就連謝安聽了這件事都深受感動。據現代學者考證:梁山伯是蘇州人,祝英台是宜興人,梁祝二人曾在曲阜附近嶧山讀書,曾慕名到曲阜孔廟拜祭,明代孔廟為了表彰兩人愛情堅貞,故有此舉)。張岱先生對這種雅俗難分、促銷觀光的舉措,有些還能認同,有些則是哭笑不得,如他逛孔林,見宣聖墓旁有小屋三間(今僅存一間新修屋),匾曰「子貢廬墓處」;自兖州至曲阜道上,有曰「子在川上處」,尚有義理;至泰山頂上,乃勒石曰「孔子小天下處」(多像韓劇的觀光宣傳手法),張老先生都不禁笑出聲了。--今日逛孔廟,亦有幾件趣事,很值得與張岱先生分享,孔廟裡導遊極多,售票口前團團簇集,朝人便喊:「要導遊嗎?要導遊嗎?」腰間各攜擴音機,耳掛麥克風,賣力講說,各騁其無限想像力之能,說入口牌樓篆書大匾「至聖堂」,聖字上頭的耳大口小,為什麼?因為老師教書,要學生掙大耳朵聽;嘴巴小,講話輕聲細語才有禮貌;下面的「壬」就是人,為什麼手和頭要趴在地上?因為這樣才能貼近土地,親近自然。胡說八道可以到這種地步,真教人嘆為觀止。再者,出孔廟,三輪車、馬車、電動出租車,車上駕駛見遊客一出門,立即蜂集蟻聚,大喊:「去哪?去哪?」個個唯恐遊客多走一步、多流一汗,代勞之勤,竟如珍重皇帝一般。--聊與張岱先生閒嗑牙。
【孔林】
張岱先生也逛了曲阜城外的孔林,說孔林在北門五里左右之處。若換成現在的距離,大約一千五百米,其實不遠,但是電動車司機一定不讓遊客走路,必要殷勤問你,坐車吧?
張岱開始帶領大家逛孔林:初見一座紫金城,城門有樓(輝誠今案:即現今入口門樓,上書「至聖林」),樓上可見東南有小山一點,嶧山也(梁祝讀書處)。折向西,見石虎,石羊三四隻(今多了石翁仲兩尊)伏在蓁莽之中(現墓道整理得極好,不但無雜草,還有石板路),過一橋,二水匯流,泗水橋(今改名為洙水橋,洙水、泗水本出一源,至曲阜分為二,洙水在南,泗水在北。成語「洙泗之風」,即源於此,意指儒家之風俗教化),橋後即祭奠的享殿,殿後有子貢手植楷樹(張岱先生當年還能看到楷樹,如今楷樹已毀於天雷火燒,僅留一截約百公分長之樹根幹),孔林內,楷樹密植有數千株之多,魯國人多取楷樹來製作棋盤。享殿後正對孔子兒子,伯魚之墓。--張岱先生精通勘輿術,馬上意識到,伯魚墓正對著享殿中軸線,得中氣。由伯魚墓折向右,便是孔子墓。孔子墓前數丈(其實就在正前方),有一小山,小山之南即是孔子之孫,子思墓。數百步之內,父,子,孫三墓俱在一起。--現在看來,三墓緊密相連,孔子墓左側是兒子伯魚,前面是嫡孫子思,頗有攜子抱孫之意。
張岱先生旋即引經據典開始補充(底下俱譯成白話),先引三國時代大儒譙周之語:「孔子死後,魯國人靠近冢墓而居住者,有一百多戶,稱為『孔里』。」再引《孔叢子》(漢代編成)之說:「孔子墓塋方圓一里,在魯國城北六里泗水邊。」又引《皇覽》(曹魏編成):「孔子弟子從各地取奇木來植,所以有很多說不出名的異樹,平方一里之間未嘗有棘木,荊棘。」--最後他說,在紫金城孔子墓之外,環繞著後代子孫之墓有數千冢,從孔子之後一直到明末,三千兩百多年(輝誠案:張岱先生誤算了,其實是兩千零八年),子孫大多埋葬於此,不移葬他處,這種情形就算歷代帝王也難以做到,無法比擬。
張岱先生可惜沒看到,因為現在又過了四百多年,孔林還是持續埋葬著孔家人。孔廟旁賣書畫碑帖的老闆孔祥平,是孔子七十五代孫,我花了不少錢跟他買了一大堆鐘鼎、瓦當、磚雕的墨色老拓片。我問他,您往生之後也葬進孔林?他說是的,他的父親,他的爺爺,都葬在孔林,只要是孔家血脈,都能葬在孔林。
我逛完孔老夫子祖孫三代墓,比對了張岱先生解說之後,望著立牌上的孔林地圖,身後不斷出現的來來去去繞行孔林的電動小巴士,我決定自己走繞一圈。從孔子墓往後拉出一條中軸線,右邊主要是清墓區,左邊則是明墓區,清墓區有孔德成先生的父親孔令貽之墓,還有大名鼎鼎《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之墓,左邊明墓區則有許多歷代衍聖公之墓。我決定從右邊開始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孔尚任的緣故。新修出的柏油路,是為了方便電動車行走,電動車上的遊客有點兒像來看非洲野生動物園似的,到了一個墓前,司機暫停片刻,導遊用大聲公解說一會兒,大夥兒瞧上一眼,接著就走了,連下車,都省了。
孔林小道上,除了來往電動車之外,就只剩我一人徒步其間,小徑旁全是密林,密林下,荒草間,或立或倒,或新或舊,是一塊又一塊的墓碑,鳥聲啾啾,樹林密密,這是一座兩千多年層層疊疊,擠擠挨挨的孔家大墓園。
我走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東半邊的孔林走了一圈,看了幾座清朝歷代衍聖公的墳塋,墓前照例有石馬,石羊,文武翁仲,與歷代皇帝關係較親近者,還能得到御賜碑銘,碑體之上有些還有碑亭呵護。衍聖公與衍聖公的墓塋之間,是孔家歷代子孫,有的子孫當了官,有些官大,有些官小,有的沒功名,無論如何,死後大多埋葬於此,差別只在穴點不同、墓體大小差異而已。唯一例外的是,只有末代衍聖公孔德成先生的墓沒有葬在此處,孔先生葬在台灣。對孔先生而言,曲阜是出生地,受封衍聖公之處,也是一生傷心處。孔先生晚年其實有不少機會可以回到曲阜,曲阜孔家親輩也翹首盼望他老人家回來看看,但是孔先生再不曾回去過,他內心深處的悲痛恐怕很難對外人述說吧?那是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道統傳承,到了他身上卻產生這麼大的衝擊與斷裂,父親墳塋遭刨掘,屍首遭曝,教人情何以堪啊?
倒是孔德成先生的嫡孫孔垂長,在爺爺過世之後,他終於回到曲阜,就在孔府旁的賓館前廣場會見孔家族人。書畫店的老闆孔祥平難掩激動,他說:「那天人很多,擠滿了廣場,我在最後頭,遠遠看著垂長,聽他向大家講話。--我們等這一天,等了六十多年啊!」
【孔府】
孔府,張岱先生就沒能進來了。
為什麼?張岱雖出身仕宦家庭,但本身並無功名,孔府在明代可是衍聖公的官署與私邸,官階正二品,尋常人是進入不得。但在今日,尋常老百姓大有幸,只要買張門票,就能一窺孔府全貌。
孔府,舊稱衍聖公府,始建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衍聖公,是孔子嫡傳後裔世襲封號。孔子嫡孫首次受封於西漢平帝元始元年(西元元年),封為「褒侯」。之後千年,封號屢有不同,直到北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改封衍聖公,後世沿用,直到民國24年,孔德成先生主動建議廢除世襲官爵,民國政府才改為「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孔先生成為歷史上最後一位衍聖公。--衍聖公一爵,始封宋代,至中華民國廢止,歷經八百八十年,傳三十二代。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
今日孔府所見,格局似北京王府,前半是官署辦公處,後半是私宅及後花園。我在孔府隨意走逛,並沒有特別留心,甚至沒有特別感受,在我看來,孔府之作用,較像歷代君王維持表面尊重儒家文化的宣示樣品,和孔子及其思想的關聯似乎較疏遠了。走逛孔府時,我腦海裡不斷出現毓老師上課所說的話,身分特殊的毓老師(毓老師是前清皇族,系出「世襲罔替」禮親王一脈,終生隱姓埋名,在台灣自辦書院,宏揚中國文化)評說起孔子,便講得很直接:「從政治上看,孔子不過是一個失敗的政客!」「孔子活著時,窮得要命;死後,走運,吃了幾千年的生豬肉!」當然,孔子不會僅止於此,他更庇佑了七十九代子孫,生前享榮,死後團葬,看來世世代代依然還能如此,更驚人的是,孔子思想迭經幾次君王發動的大摧殘、大破壞,但至今依然屹立不搖。毓老師就說:「孔子如果沒有大德行、大智慧,能辦得到這樣嗎?」
另一位大名家導遊,這時候就出現了。
他很可能是最早到曲阜並寫下紀錄的人,漢代大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司馬遷受父親太史官司馬談刻意栽培之故,十歲就曾向孔子第十一代孫,漢代大儒孔安國請益,十九歲又跟著孔安國學習《尚書》。二十歲時,司馬遷特地來到曲阜,「觀夫子遺風」(〈太史公自序〉),親眼見證漢武帝獨尊儒術的儒家起源地。--莫說漢代,即使現在中國高鐵從南京到北京途經曲阜,一下車,馬上就發現,曲阜還是個很小很小的縣城。有一回和舒國治聊天,他提到一位法國朋友,文革之前去過曲阜,說:「曲阜就像是兩千多年來原封不動似安好在那兒。」--我特地租了輛腳踏車,騎繞曲阜一圈,雖然古城已經增建了許多新建築,孔子也化身為滿街觀光物,孔子木雕、孔府家酒、孔府菜,店招上各自寫著是孔子第幾代孫,但是,敏銳的遊客還是能感受到,曲阜還是個古風純樸的鄉下,只是這個小地方居然能誕生「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大人物。
漢武帝元朔三年(西元前126年),二十歲出頭的司馬遷來到曲阜,孔府當然還沒出現,孔林也還沒今日規模,司馬遷特地去看了孔廟(始建魯哀公十七年,西元前478年),看到孔廟內的車服禮器,儒生依時到此學習禮儀,內心充滿感動,低頭徘徊,不忍離去。--我猜想,他的感動,一方面來自「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的仰慕心情;一方面可能來自孔安國老師是孔子嫡傳孫之故,讓他和孔子有了某種淵源的關係;最後,應該是他自己本身也是儒家信徒,兼善天下既不成,那就獨善其身,立不了大功,就成一家之言。
司馬遷是這樣評價孔子:「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司馬遷說得真好,拿「顯赫君王」來對比「布衣孔子」,君王權勢再宣盛、再高大,生前享盡天下榮華富貴,死後大多也要遭世人遺忘在歷史暗角,孔子以一介布衣而起,生得尊崇,死後猶能傳下十餘代,正是「道尊於勢」的最佳註腳。司馬遷可能沒料到的是,孔子嫡脈,不只傳下十餘代,還一傳傳了七十八(孔德成)、七十九(孔垂長)、八十代(孔垂長之子)了。
到山東之前,我到南京演講,徐戰前老師帶我夜遊百家湖,邊走上鳳凰台,邊高聲朗唱太白詩:「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全詩唱畢,徐老師緊拉著我的手:「真捨不得你走,還想帶你多玩幾天,好好感受南京,但知道你要去曲阜,我就不留了。我知道,你要去補齊你生命中的文化空白。」
徐老師是知音。
是的,確實如此,所以多年來,我才會一直跟著司馬遷和張岱,逛了曲阜,一遍又一遍。到了曲阜之後,我終於明白,我和司馬遷、張岱都一樣,都必須親自走一遭,我們的文化空白,才算補上了,而且還是最最重要的那塊空白。
【後記】
從山東曲阜返台後,上網查得孔德成先生葬在新北市三峽龍泉墓園。趁著南下新竹演講之便,返途開車回台北,特地繞道去墓園探訪。傍晚五點多抵達,微雨初霽,霞光偶綻,只見兩山夾峙,中隔一溪,北山墳塋累累,南山翠林蓊鬱。山腳下墓園入口管理室,四點鐘已經下班,前門深鎖,我抬頭仰望滿山墳塋,心想大概是找不著了。正待離去,忽見牆上貼有聯繫電話,趕緊打去詢問,接話男子說:「墓園裡還有師傅,你等等,我打電話請他帶你去。」不久,一名男子騎摩托車前來,領著我開車穿過櫛比鱗次的墓塋,之字形險坡上升,快到山頭前,男子停車,指著眼前一條小徑,說前面就是了。我下車,走進小徑,穿過幾座墓塋,終於找到孔德成先生的墓,我站在墓前,雙手合十,低頭敬禮。
孔先生墓後大牆高掛著馬英九先生的「儒林垂範」黑色大理石匾,墓右方是長子孔維益(孔垂長之父)墓。孔德成先生身為孔子嫡傳孫,也是整個國家重要文化的象徵與代表之一,偏偏處在時局動盪、朝代更迭之際,他做什麼決定,都非常重大,也非常艱難:國共內戰時,離不離開大陸?兩岸開放了,回不回去大陸?身死之後,是葬在台灣,還是葬回孔林--孔子的嫡孫,衍聖公也好,大成至聖先師奉祀官也好,是榮耀,是責任,也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壓力。
這是孔先生一生難言之隱,可能也是孔子歷代嫡孫共同的難言之隱。--但是我相信,政治上的紛紛擾擾終究會過去,孔德成先生早晚還是會回到孔家祖先的懷抱。
祭拜完之後,坐上車,準備下山,這才發現眼前山谷,微雨過後,濛濛水氣經霞光一照,藍天綠谷,竟出現一道大彩虹,一腳立在北山墓園這邊,一腳踩在南山樹林那頭,拱起層疊七彩,美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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