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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老師講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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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老師講莊子/ 愛新覺羅毓鋆講述;陳明德、沙平頤、劉 昊筆記 台北市:中華奉元學會,民 104.03(已出版)

代序

一.緣起

毓老師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開講《莊子》,至一九七九年六月將內七篇及〈天下〉篇講解完畢。一九七九年盛夏,我等待服預官役之際,奉師命整理講課錄音,在零一一年三月二十日仙逝後,從學者一呼百應,成立奉元學會及奉元書院以廣師教。然毓老師法孔子述而不作之精神,無遺文片簡留世,昔日據上課錄音整理之所有筆記又毀於蠹魚霉濕。苦於師說將無以傳之際,幸而學長、學姊中有「速記」之才者,依其詳實之筆記發心整理,至今已有《毓老師講中庸》、《毓老師講孫子》、《毓老師講學庸》之講錄出版,以饗未能及師門者。
《毓老師講莊子》之成,起於孫鐵剛學長與孫中興學長發動整理筆記。自二零一三年八月十八 日起,師門諸弟子相聚彙整《莊子》筆記,先由沙平頤學長將筆者所存之錄音整理手稿影本費心地輸入電腦並校對,提供大家討論,再由多位學長根據各自之筆記補充錄音稿之所無。補入之處多涉及對當時人事之評騭,較為敏感,故未錄音。以時事印証經文,正是毓老師講學之特色;然事過境遷,恐年輕讀者已不知其所云為何義,是故我們又用案語形式加入相關時事背景資料以為說明。講錄中提及的一些歷史典故,也做了相同的處理。此講記因為是依錄音稿整理後稍加增補而成,最能保持毓老師講課時的「原汁原味」,可謂彌足珍貴。本書編輯和編排都是由工作團隊多次討論、再三斟酌才定稿。但我輩學力有限,恐未必能深諳毓老師講學之微言大義,以至無力彰顯吾師匡時補弊之初衷。凡此疏漏之處,還請方家不吝賜正。
毓老師曾偶依王船山之《莊子解》及王先謙之《莊子集解》講過《莊子》,但以本次依郭慶藩之《莊子集釋》的講解最為完整,闡發《莊子》義蘊最為精詳。此次講解是以《莊子集釋》為主,另外參考錢穆之《莊子纂箋》和張默生之《莊子新釋》。《莊子集釋》一書,集錄了郭象注、成玄英疏和陸德明《經典釋文》中的〈莊子音義〉 。毓老師除講解《莊子》本文之外,特別重視郭象的注,認為「注莊子的沒有比郭象高的」,即使「成玄英用了三十年的功夫,都還以郭象注為本,後世沒有出其右者。」 毓老師以為郭象的注就是「郭象的《莊子》,是另外一本書,是人家讀完一本書之後又作了一本書,因為莊子有餘言、餘音,郭象就發其未盡之言,發其未盡之音。」南北宋之交最具影響力的大慧宗杲禪師甚至認為:「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云:『卻是莊子注郭象』。」 毓老師講《莊子》時對郭注的重點詳加申論,時發莊生和子玄未盡之音,曾謂:「我所講的注,未必都是莊子之意,[將我所選的注疏和講解]都串在一起就懂得為人之概念。集我所言《莊子》,可成『益智集』。」
毓老師講《莊子》內七篇及〈天下〉篇時只擇重點而解說之,意在「以古人之智慧啟發今人之智慧」,強調其致用之道術,故未字字句句予以解說。編者有鑑於「《莊子》書中有許多古字古義」 ,即使參考各家注疏,對《莊子》之文本及文外之義理亦難以瞭解,因此除了錄有郭向注和成玄英疏外,特別選用葉太老師玉麟《莊子白話句解》的語譯附於書中,冀讀者能因此而通曉《莊子》這八篇之文句及其大意。

二.莊子其人

司馬遷《史記》中對莊子只有一段小傳夾在〈老子韓非列傳〉中,傳語如下: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一般人受《史記》影響,視莊子為老子之傳人,以「老莊」並稱,並將其歸諸道家。清朝學者林雲銘則持不同的看法,林氏所著《莊子因‧莊子雜說》開宗明義地指出:「《莊子》另是一種學問,與老子『同而異』,與孔子『異而同』。今人把莊子與老子看做一樣,與孔子看做二樣,此大過也。」他根據《莊子‧天下》篇中莊子「歷敘道術,不與關老並稱,而自為一家」,認為莊子與關尹和老子非同一學派,反而應將莊子與孔子看做一樣,蘇軾曾謂「莊子蓋助孔子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 。《莊子》中引述不少孔子的事蹟,或讚或譏見仁見智,如〈人間世〉數引孔子之言,而無輕慢之意;〈盜跖〉篇中孔子欲勸盜跖以德,反而被教訓了一番。莊子「正言若反」,以至真假莫辨,故有與孔子「言異而實同」之說。
《莊子》中有不少孔子與顏回之精彩對話,如〈人間世〉論心齋、〈大宗師〉中顏回忘仁義、忘禮樂、進而達孔子自歎不如的坐忘之境。錢穆因而申論莊子與儒家顏回一派之關係曰:「試就《莊子》書細加研尋,當知莊子思想,實仍沿續孔門儒家,縱多改變,然有不掩其為大體承續之痕跡者。故《莊子》內篇,屢稱孔子,並甚推崇。〈齊物論〉於儒墨是非,兼所不取。然內篇引孔不引墨,則莊子心中,對此兩家之輕重,豈不已居可見乎?韓非稱儒分為八 ,蓋自孔子卒後,其門弟子講學,已多分歧矣。孟子常引曾子、子思,此為孔門一大宗。荀子極推仲弓,此當為又一宗。子遊、子夏,各有傳統,而《莊子》內篇則時述顏淵。若謂莊子思想,誠有所襲於孔門,則殆與顏氏一宗為尤近。韓非八儒,即有顏氏。」

三. 《莊子》其書及郭象《莊子注》

司馬遷說莊子「著書十萬餘言」,《漢書‧藝文志》載「《莊子》五十二篇」,而今本《莊子》僅三十三篇六萬五千多字,全書共三十三篇,分為:內篇、外篇、雜篇三部分。第一篇〈逍遙游〉至第七篇〈應帝王〉為內七篇,第八篇〈駢拇〉至第二十二篇〈知北遊〉共十五篇為外篇,第二十三篇〈庚桑處〉至第三十三篇〈天下〉共十一篇為雜篇。〈天下〉篇應為《莊子》一書的自序,不應歸在雜篇。學者大都認為內篇為莊子本人所著,而外篇和雜篇是莊子後學所著。魏晉時期向秀、何晏、王弼學者等運用道家的老莊思想揉合儒家經義而形成的一種玄學思潮,並將《老子》、《莊子》、《易經》合稱為「三玄」,做為其理論根據之經典,唐代時曾將《老子》、《莊子》、《文子》、《列子》並列為道教的四大經典。
莊子思想之精華,可謂盡在內七篇,故就內七篇之大意摘要如下:〈逍遙遊〉者,適才量性,物任其性、事稱其能,逍遙於自得之場。〈齊物論〉者,泯滅是非,物我齊平。毓老師曰:「『齊』非均平義,乃自足義,自足故逍遙。」〈養生主〉者,順其自然,得其竅門,迎刃而解,可依此養生,更可以此理事。〈人間世〉者,無道之世,因材而喪生,無用以全身。〈德充符〉者,德充於內,而應物於於外,內外和同,若合符節。〈大宗師〉者,嗜欲淺天機深,不恃己智,不師其心,宗法自然,真覺無憂,其息深深,以無心為宗,亦可為師矣。〈應帝王〉者,其心若鏡,不迎不將,應而不藏,可為帝王。這七篇不正隱含有內聖外王之次第。然而內聖外王絕不可分為二段工夫來看,理應打成一片,即體即用,即用即體 。
西華法師成玄英在其《莊子疏》(又名《南華真經注疏》)序言中對內七篇之次第有如下之解說:
所以逍遙建初者,言達道之士,智德明敏,所造皆適,遇物逍遙,故以〈逍遙〉命物。夫無待聖人,照機若鏡,既明權實之二智,故能大齊於萬境,故以〈齊物〉次之。既指馬天地,混同庶物,心靈凝澹,可以攝衛養生,故以〈養生主〉次之。既善惡兩忘,境智俱妙,隨變任化,可以處涉人間,故以〈人間世〉次之。內德圓滿,故能支離其德,外以接物,既而隨物昇降,內外冥契,故以〈德充符〉次之。止水流鑑,接物無心,忘德忘形,契外會內之極,可以匠成庶品,故以〈大宗師〉次之。古之真聖,知天知人,與造化同功,即寂即應,既而驅馭群品,故以〈應帝王〉次之。
王夫之在《莊子解》則以〈逍遙遊〉貫穿內七篇之宗旨曰:
寓形於兩間,遊而已矣。無小無大,無不自得而止。其行也無所圖,其反也無所息,無待也。無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宜以立名。小大一致,休乎天鈞 ,則無不逍遙矣。逍者嚮於消也,過而忘也;遙者引而遠也,不局於心知之靈也。故物論可齊,生主可養,生主可養,世可入而害遠,帝王可應而天下治,皆脗于大宗以忘生死;無不可遊,無非遊也。
〈天下〉篇是《莊子》一書的最後一章,可視為其序文,對當時流行學派的人物及理論加以分析。張默生認為此乃「古代論學術派別的一篇最重要的文字」 ,莊子開宗明義曰:「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上近乎道家)。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上應為儒家)。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以上應為法家)」並且先對六經做了精簡的說明:「《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莊子認為諸子百家皆源於六經,接著感嘆曰: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莊子在〈天下〉篇先提到通六經的鄒魯之士(應指儒家),接著依次有墨翟、禽滑釐(墨家代表人物),宋鈃、尹文(應屬墨家之支流);彭蒙、田駢、慎到(應為援法入道之黃老學派);關尹、老聃(道家代表人物);莊周(自成一家);惠施、公孫龍(名家代表人物)。莊子自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似乎認為自己在老子之上。莊子未用派別之名,然而對各流派之要點皆能精準的掌握,可謂是博學多聞且留心天下治術之有心人也。
《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指出了六大學派:「〈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爲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對古代學術流派之異同、利弊、與沿革有興趣的讀者者,可由〈天下〉篇入手,參研〈論六家要指〉及相關之文獻如:《荀子‧非十二子》、《荀子‧解蔽》、《淮南子‧要略》、《漢書‧藝文志》、以及《人物志‧流業第三》。
莊子對當時論治術的流派,在〈天下〉篇中皆一一指出其利弊,莊子曰:「終身言,未嘗言。」 其不得不言者,乃恐內聖外王之道不明,而道術將為天下各種只見一端之學派、理論分裂地支離破碎,故著書立說以明道之全體大用,但又怕讀者執著其文字,忽其義理,故曾感歎說:「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兩千年之後欲識莊子真義,得其意而忘其言,決非易事。
毓老師講〈天下〉篇時勉勵我們要有「經國體致」的經驗,「經虛涉曠」的精神,以此「躬行實踐」,不然都是無用之談。毓老師認為古今能著書和會講的人太多了,那沒有用。待文王而後興者,凡人也!真正讀懂《莊子》而知活用者「無待聖人,照機若鏡,既明權實之二智,故能大齊於萬境。」
郭象可以說是真正讀懂《莊子》而能得其言外之意者;雖然《世說新語》記載了《莊子注》的一段公案,認為郭象注是抄襲向秀的注,但是並不能否定郭象的獨到之見。《世說新語》的記載如下:
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於舊注外為《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唯〈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為人薄行,有俊才。見秀《義》不傳於世,遂竊以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餘眾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
郭象注固然有參考向秀注的部分,但在義理上卻有所發揮擴充 。例如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疏曰:「向秀《莊子注》今已不傳,無以考見向、郭異同。《四庫總目》一百四十六〈莊子提要〉嘗就《列子》張湛注、陸氏《釋文》所引秀《義》以校郭注,有向有郭無者,有絕不相同者,有互相出入者,有郭與向全同者,有郭增減字句大同小異者。知郭點定文句,殆非無證。」
《晉書‧郭象傳》記載:「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莊》,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聽象語,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州郡辟召,不就。常閒居,以文論自娛。後辟司徒掾,稍至黃門侍郎。東海王越引為太傅主簿,甚見親委,遂任職當權,熏灼內外,由是素論去之。」故知郭象不但口才好,而且有從政的實務經驗,這在魏晉玄學清談之士中是少見的;郭象《莊子注》必然反應了其從政之心得。焦竑《焦氏筆乘》云:「今觀其書(指郭象《莊子注》),旨味淵玄,花爛映發,自可與莊書並轡而馳,非獨注書之冠也。」毓老師曰:「解莊者皆一家之學,可以治世。」毓老師此次講《莊子》時特別重視郭象注及經世致用之學,是有其深意的。

四. 莊子寓言的微言大義

莊子寫書風格獨具,司馬遷稱之「大抵率寓言也…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獨特」,《莊子‧寓言》說明其著書的體裁和風格,提出了「寓言、重言、卮言」這三種可以同時並用的表達方式,張默生認為此「三言」是解開《莊子》奧密的鑰匙 。〈寓言〉篇首開宗明義曰: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莊子的話十分之九是用寓言來表達,因為莊子認為人的主觀意識太強,只聽得進自己已認同的理念。莊子如果直書己見,就好像父親宣傳自己兒子有多好,也不如由別人來推薦較能為他人所信服。「寓言者,藉外論之。」就是借用外在的人或物來論事理,故易能為人所接受。莊子寓言中的主角可為人,如神人、古人、今人、隱者、怪人、死人髑髏;可為動物,如猴子、鳥龜、胡蝶、雉鳥;大如千里之鯤鵬,小如學鳩。可為物,如山、石、草木、乃至風、影、聲響;小如塵埃,大如以八千歲為春的大椿,與河伯、北海;其貴如天子、珠玉,其賤可是螻蟻、屎溺。
寓言中多以對話的型式呈現,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皆可對話。莊子常搬出重量級的先人,如老子、孔子就常在其寓言中出場表演,他借「聖賢」之「重言」來加強其說服力,但他又經常從中以幽默的筆法來詰難聖賢,這種「重言」也佔了書中的十分之七。同時他也會透過一些「小人物」如解牛的庖丁 和斲輪的輪扁 之口而暢言大道,論述以無入有間的養生之道和得心應手之技難以承傳之理。莊子好問,可藉弟子問盜跖而明「盜亦有道」,進而有「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之反諷 。他問天之色蒼蒼否?自問莊周是否只是活在胡蝶夢中之人?他反問惠子「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於濠上?莊子善喻善問,「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他隨時隨地而取材,隨口而出皆順乎自然,故能層出不窮、變化多端。其用以譬喻之物忽大忽小、忽有忽無,藉此打破人們對大小貴賤、有用無用的執著與迷情,以啟蓬閉之心 ,並且激發吾人之想像力、創造力。進而能使人悟出道乃無所不在,故心自可逍遙,物自能齊平。
以〈逍遙遊〉篇首大鵬鳥和小鳩雀之譬喻而言,郭象間接地認為二鳥大小雖異,其逍遙是相同的。郭注曰:「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王夫之在其《莊子解》中則分別以「逍遙」為準則,「逍者,嚮於消也,過而忘也;遙者,引而遠也,不局於心知之靈也。」而認定鵬是「遊於大者也,遙也,而未能逍也。」因為大鵬要聚三個月的糧食、等待六月的氣流才能南遷。鳩雀則是「遊於小者也,逍也,而未能遙也。」鳩鳥在矮樹叢間飛上飛下、自得其樂,卻飛不遠。大鵬鳥和小鳩雀互相以「小者笑大,大者悲小,皆未適於逍遙者也。」然而又有解莊者如釋德清(憨山)則認為莊子是以鵬鳥喻聖人之大道,而以鳩雀喻謂世俗小見之人及其小知不及大知 。就此一寓言之多種注釋,即可見《莊子》之不易解也。寓言正是了解《莊子》一書的關鍵,然因其寄意深遠,釋《莊子》者當先以《莊》解《莊》,再參照不同注解,以善體其言外之意。

五. 莊子的內聖外王之道

《大學》開宗明義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三大綱領,以及實踐三綱的八個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乃儒家中「內聖」到「外王」的次第,其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被視為內聖的功夫,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被視為外王之功業。然而最先明確提出「內聖外王」概念是被一般人認定為道家的莊子,《莊子‧天下》首先提道:「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莊子提出的「內聖外王」觀點,常為後世儒家學者據為己用,而反謂《莊子》乃談玄之學耳!
《易經》、《老子》、與《莊子》一樣,除了「言非常道之道」和研究「神無方而易無體」的玄妙之學外,於內在自己身、心、靈的修養和外在管理人、事、物的學問皆再三致意焉。豈可謂《莊子》只是如名家(如公孫龍、惠施)之辨名析理,徒為「無經國體致」的「無用之談。」 郭象〈莊子注序〉曰:「然莊生雖未體之,言則至矣。通天地之統,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而明內聖外王之道,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此其所以不經而為百家之冠也。」陸德明《經典釋文》則將《老子》、《莊子》與儒家經典並列。毓老師講《莊子》融通儒道,並依內聖外王之旨解讀莊周言外之意,以《莊子》為治世之書,一洗《莊子》為衰世之書 及莊子逃世之名 。
郭象〈逍遙遊〉注曰:「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處子者,不以外傷內。」此或郭象夫子之自道。道家人物更有「身在山林,心在廟堂」的傳統,非徒為避世之隱者而已,如南朝隱居於茅山的陶弘景,時人稱其爲「山中宰相」,梁武帝時常以朝庭大事屈尊就教。其實,道家典籍除重視個人心胸之曠達逍遙及養生外,亦留心治理天下之術。毓老師常提及《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的寓言,梁惠王聽庖丁能以無厚之刀入有間之關節,故能不傷刀刃,而「得養生焉」。郭注曰:「以刀可養,故知生亦可養。」梁惠王與郭象很可能都將養生侷限於人之身體。毓老師先開宗明義曰:「〈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是接著的;〈逍遙遊〉是講自由,〈齊物論〉是講平等,〈養生主〉是講如何去養『生之主』。」進而指出「養生不光指是養身,我們治國平天下也是養生。各人養各人之生,治國平天下是養天下人之生。」在解說郭注時曰:「『以』因也。刀可以養,所以生也可以養。生可以養了,那什麼都可以養;國也可養。『養』字最重要,在沒有辦法中要想出辦法來,那就是『養』。」毓老師將內聖外王一以貫之以解《莊子》,可謂深得莊周之真義。盼讀者能用心體會而善用之,以之修心可成內聖之功,運之任物可成外王之業,切莫只以《莊子》為「心靈雞湯」而已。
曾國藩是近三百年來知《莊子》內聖外王之義而能用《莊》之範例,曾氏曰:「自古聖賢豪傑,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達光明之胸,大略相同。…必先有豁達光明之識,而後有恬淡沖融之趣;…吾好讀《莊子》。以其豁達足益人胸襟也。…吾輩現辦軍務,繫處功利場中,宜刻刻勤勞…而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豁達沖融氣象,二者並進;則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他認為豁達光明、恬淡沖融可調和身心,濟勤勞於功利場中。曾國藩立身處事之道是以老子莊周之虛靜恬淡為體,以大禹墨子的勤勞濟世為用 。他曾在日記中寫到寫道:「思古聖王制作之事,無論大小精粗,大抵皆本於平爭、因勢、善習、從俗、便民、救敝。非此六者,則不輕於制作也。吾曩者志事以老莊為體,禹墨為用,以不與、不遑、不稱為法 ,若再深求六者之旨而不輕於有所興作,則咎戾鮮矣。」 並曾引用《莊子》中屠羊說的典故為詩 ,以誡其九弟曾國荃傲慢坐大,頗得莊子之意。其詩曰:
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
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
《莊子‧大宗師》曰:「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毓老師常以「嗜欲深者天機淺」一語告誡學生,要我們降低自身之慾望,以培養一己之天機和智慧。進而以內聖之功應外王之事,做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之境地,達到《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讀《莊子》非但能益人神智,更能擴人胸襟,識得「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此語與宋儒張載《西銘》之「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前後輝映,將中華文化提升至天人合一、民胞物與之境。莊子在〈人間世〉借孔子之口曰:「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至人體天清地寧,故不以一己之憂樂愛欲擾天下。《莊子‧逍遙遊》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故智者不以英雄自居而誤己誤人。賈秉坤學長言毓老師晚年曾開示《莊子》一書就在一「凝」字,值得我輩深思熟翫。
 
以上略述此書編輯、付梓之原委,並對毓老師之解《莊》發抒個人淺見,盼能詮釋師意於萬一。毓老師以「內聖外王」之微言大義教人,亦見於他勗勵諸生之聯語如下:
達德光宇宙,
生命壯自然。
讀者諸君,其共勉之!
陳明德
2015年3月15日 於加州州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