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1年10月7日 夏曆辛丑九月初二
◉本期目錄
【編輯小語】夏學溯源
文/編輯部
轉瞬之間,已是夏曆九月,節氣即將進入寒霜。奉元秋季課程也將進入下半季(友善連結:課程簡介),下半季潘朝陽老師的課程也即將開課(友善連結:下半季新課程),大家別忘了趕快報名喔!下週五(10/15,夏曆九月初十),為 毓老師的夏曆冥誕紀念,奉元學會將舉行線上祭拜儀式,歡迎各位會員與學長姐一同上線向 老師致敬。由於疫情仍然嚴峻,因此今年的會員大會將延期舉行,敬請留意學會公告。
本期文章,都與夏學的追本朔源相關。什麼是「夏學」?毓老師所謂「夏學」的來源為何?「奉元」的思想脈絡又是從何而來?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去思考與探究的課題。本期文章,或許可以為這些「大哉問」,提供一些談論之資。
你知道 毓老師曾說「思想還有新舊?會用都是新的,不會用都是舊的。」嗎?請見:
〈悼永遠六十八歲的毓老師〉
你知道毓老師「奉元」核心思想的來源為何嗎?請見:
〈毓老師夏學的奉元思想之源始〉
你知道毓老師為什麼說:「《學庸》乃是夏學之入手處」嗎?請閱讀:
〈試解「夏學」的本義〉
你知道林明進老師五年「論語」課有何引人入勝之處嗎?請見:
〈向大師致敬(六)——我上林明進老師的「論語」〉
你知道研究易卦有「(觀)象、(窮)理、(知)氣、(演)數」四個面向嗎?請看:
〈秋季課程「易『象』與策略」心得〉
最後,編輯部亦誠摯地歡迎同門先進與各界同道友人,能夠共襄盛舉,提供個人無論是讀書、教學、工作、生活上的感懷,或是經典智慧應用的心得,在奉元電子報的園地中「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十年憶百日・十四之四】悼永遠六十八歲的毓老師
文/李蓬齡
編按:十年前(2011)的 3 月 20 日,奉元書院永遠的 毓老師,以一百零六歲高齡與世長辭。三個多月後,奉元同門發起舉辦「毓老師百日紀念會」,並於會前徵求文稿,輯成《毓老師百日紀念會文集》作為對 毓老師最深的思念與致敬。今年(2021)正逢 毓老師辭世十週年之際,世事已然翻天覆地、星移斗轉,然回顧十年前懷念 老師的文字,春風化雨,典型依舊,諄諄言教,歷久彌新。本刊將按《百日文集》之目次先後,依序刊登「十年憶百日」系列文章,以緬懷師恩、傳揚夏學!本文為《百日文集》的第四篇,本刊特別徵求李蓬齡老師同意轉載,以饗讀者。
我忘了到黌舍上課那年是大二還是大三?但是,我記得那年老師說他六十八歲。
大四畢業後離開了黌舍,偶而到黌舍探訪老師,老師提起年齡仍是六十八歲。我也從來沒想要求證老師的年齡,或究竟是否我記錯了?毓老師永遠的六十八歲讓我覺得很心安,時光似乎可以因此而停頓下來。
出國前帶者幼女造訪老師,老師送了一只晶瑩透亮的瑪瑙手環給小女當紀念,讓她十八歲婷婷玉立時戴上。只是,十八歲時她戴的是時髦的銀飾,美麗的手環倒成了我的妝扮,卻在一次不經心的碰撞後碎成了片段,就像那拼湊不齊的過往歲月,⋯⋯懊惱悵然填滿心中。
回國後,兩岸已經通航,當朋友陪我找到黌舍探訪老師時,聽說老師回鄉探親了,師母、兒子猶健在,那真是令人雀躍的消息,老師再也不須要從讀了千百遍的師母手稿中憶佳人了。當年,老師談起老朋友屈服在老去的歲月相繼結婚時,老師曾說在臺灣一把歲數辛苦過日子,好比是個王寶釧守寒窯,不結婚找個女人來照顧自己,是希望有朝一日夫妻相見時能坦然無愧,老師盼到了這一天。毓老師果真比王寶釧還禁得起考驗!老師望之儼然的容顏外表,卻隱藏著一顆柔軟的真性情,我至今依舊記得老師懷念師母,在課堂上偶而吟詠師母書信文稿時的柔情。
時光的轉輪在忙碌中似乎跑得特別快,記憶的退化亦不遑多讓。回國多年後又數次到溫州公園附近尋覓黌舍,那具特色的紅色大門上有兩個大銅環,怎地不見了?我已然忘了過去走過多次的黌舍地址⋯⋯。
再聽到毓老師的年齡是朋友轉述:「有雜誌採訪毓老耶!聽說毓老一百歲了!還在教書!」一百歲?時光怎麼倏忽之間跳過了三十二年!
我和老師逐漸疏遠應是出國後吧!異國環境的適應、親老病痛的照顧、孩子成長中的瑣事⋯⋯,很長一段時間我漩進生活的泥沼中難以自拔。時光的年輪從我身上輾過,生命的歷練有如千層樹皮般一層層加厚,毓老師說話時撫鬚輕晃的身影,逐漸的退到記憶的深處。
民國一百年四月十日,早上,同學急匆匆告知聯副一篇〈毓老師與我——悼毓老師〉的大作,是同門張輝誠撰述,文末刊載了毓老師出殯公祭的訊息。我竟然是這樣得知老師羽化歸西的噩耗!老師享壽一〇六歲!
四月十一日下午,我著素服黑紗,到第二殯儀館懷親堂參加公祭,但見數百位弟子前來送毓老師最後一程,其中不乏鬢髮斑白的老學生如我者,然而,同門相見已不相識了。現場外有大螢幕播放著毓老生平點滴和生活照,學生們肅穆的圍觀,或頻頻拭淚,或不勝噓唏。參與公祭的來賓,人人皆拿到一本當年老師發心助印的《妙法蓮華經》,還有毓門弟子敬輯的《毓老師紀念集》。紅著眼框看著文章,歷歷往事一一被拉到幕前⋯⋯。
第一次上課是在臥龍街的天德黌舍,教室不大,擺了八排窄幅桌略顯擁擠,不記得是否有規定男女分坐,卻自然形成了男女授受不親,記得在上課前後,教室裏大家幾不交談,個個埋頭看書。直到毓老師進來,如學長們所描述的:「但見他頭戴瓜皮帽,身穿天青長袍,足蹬黑布鞋,戴上一副黑框眼鏡,灰髯微飄,神似焦晃所飾演的康熙大帝,十分威儀。」見到老師出場,學生立即起立鞠躬禮敬,待老師坐定,揮揮手,說:「坐、坐。」眾人方才坐下。我也跟著眾人行禮如儀,內心裏卻滿滿的好奇:「且看關公如何使大刀?」
六十八歲的毓老師中氣十足,話說到興處,用力將粉筆往黑板或書桌上一丟,或使勁以掌擊案,慷慨陳詞,甚至「飆罵」,就像數十年後同門張輝誠所說的,毓老師同樣罵我們「我天天講人話,竟教出一批渾蛋!」當時滿座學生,包括博士生、大學教授都有,大家低頭不語。能這樣飆罵還讓學生絡繹不絕的,大概就屬孔老夫子可以媲美,宰予晝寢,孔子說他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孔子以「朽木」、「糞土之牆」形容晝寢的宰予,相形之下,我們還沒宰予被罵的慘。
然而,毓老師常告誡我們「人必得成就自己」。他期望學生無論處在什麼位置,都要發揮最大的影響力,都要「做什麼像什麼」。他曾說:「做什麼就要像什麼,你就是個賣豬肉的也得有個賣豬肉的樣兒。如果指甲塗著蔻丹,抹個大紅唇,像樣麼?」他還說:「任何事物只要能匹配就是好,楊麗花的破嗓配著破鑼,唱起歌仔戲也是好聽的。」
毓老師講學重實學,不尚空談,他總是從日常生活和個人豐富的閱歷隨機取材,把一句經典上的話語給講活了。他說,人必得有責任感,做學問要踏實,處處都是「學」,走在路上都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張輝誠的〈毓老真精神〉一文又讓我憶起昔日老師的教誨:「學問沒有作用,就不是學問。」「有利民生就是實學!」「注意,人必得成就自己,人最重要的是人格,以德為本,為政以德,沒有成就,就是德不足,有德必有成、必有後。」老師真是把經典給讀活了,誠然「有德必有成、必有後。」老師在臺灣舉目無親,只老年時認有義子一人,數十年來得其孝養照顧,雖無親生子嗣送終,然而,看看前來上香公祭的數百位弟子,以及紀念集裏弟子緬懷過往的求學點滴,油然升起對毓老師的衷心欽佩。這就是「有德必有成、必有後」啊!
記得老師很重視「時」的觀念,總告誡我們要「知時」、「及時」,聖人之所以不同於凡人就在於能「時至而不失之」。良機稍縱即逝,時過境遷,機不再至。所以智者必定先時而動,順時而為,只有愚昧者才會悖時而作。此刻,我正品嚐著失時的苦果,後悔著未能在回國後積極尋覓,回到黌舍(奉元書院)拜訪老師啊!
我特別記得老師講論經學重視實踐,善用人事現象做譬喻,他說經書上的話都是活活潑潑,是古人智慧的結晶,人有今古之分,智慧可沒有古今之分。或許是受到毓老師這樣的潛移默化,我讀書時特別看重它的實用性,老師說「思想還有新舊?會用都是新的,不會用都是舊的。」讀古籍經典也能產生新智慧,老師橫跨一個世紀,一〇三歲時還在講學,還能讓接受新學教育的年輕弟子們絡繹於門,如果沒有足夠的智慧何能如此?老師果然是學到了古人的智慧!
當年老師也告誡我們做人就要先立德,或許年紀太輕不能深切體會,總當老生常談。而今想想,在那猶有憲政餘威的年代,他無懼的批評國民黨政權,他針砭時勢、臧否人物,口不留情,縱然他知道臺下學生中有調查局人員臥底。這應該是毓老師一生注重「大節操、大德行、大格局、大學問。」才能如此昂然挺立,堅毅不拔,無所畏懼。
而他這樣的批判政黨,卻從來不曾遭來禍患,應該還有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他真正的「愛臺灣」,這是我拜讀了張輝誠在〈大隱——毓老師〉和〈毓老真精神〉等諸文方才搞清楚的:「勉勵你們的,不光是為你們謀,還要為你們的子孫謀,要爭永恆,不要睜眼前。我到現在沒有一天不在關心臺灣的事情。我住在臺灣六十年,能說我不是臺灣人嗎?」又曾說:「現在的中國並不代表中國文化,但我們認同的是中國文化。我不是中國人,偏要說自己是中國人,滿族接觸中國文化頂多四百年,你們還不願說自己是中國人?我告訴你們,臺灣稍不留神,就會成為少數民族。我是少數民族,所以很敏感。」這些話值得讓有臺灣認同、中國認同疑惑的人深思啊!
曾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老師擔心臺灣人的奴性太重,缺乏泱泱大國的氣度,卻又同時欣賞臺灣人民的質樸。所以,老師特別想教育臺灣子弟,在人世的一〇六歲光陰中,耗盡了大半生的心血在這塊土地上,誨人不倦,努力耕耘這塊文化貧瘠的土地,我不知道究竟收到了多少效果?可以確定的是,不管政黨如何輪替,老師竭盡一生心力教導質樸的臺灣百姓愛上博大精深的文化,建立小島人民的大氣度。他認為唯有宣揚中國文化的「大公忘私」,方能建立「有容乃大」的格局。
由於毓老師於中國近代史親身經歷者多,名公巨卿多曾與之交遊周旋,於朝代更替之際,特有感受,故對臺灣存亡危急之感,尤為深切。他曾感傷地說:「老師為何愛國?第一次糊裏糊塗清亡國了,第二次張勳復辟,第三次滿州國,真的假的國家,亡國都不是舒服的事。我告訴你們,國不可亡,到今天為止,我沒有休息過一天,總在思考臺灣的未來,你們要好好努力啊!」
對於如此為臺灣盡心盡力,又不求名利的巨儒,調查局能蒐證到的只有滿滿的「愛國情操」吧!
記得在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七日,中美斷交之際,島國霎時人心惶惶,不少人賤賣房地產移民美國,毓老師卻反向操作,那時他買下溫州街一樓公寓,即現今奉元書院所在,我還記得他當時說:他是不喜歡國民黨,但是,比起國民黨,共產黨更可怕。他罵國民黨幾十年,可以不恐懼國民黨的找麻煩,但是,共產黨的手段可是殘酷的。所以,他寧可被蔣中正帶到臺灣軟禁。他必得支持臺灣這塊土地!
老師說:「咱們奉元書院(天德黌舍之後成立)的要旨,就是孔學精神所在,秉大至之要道,行禮運之至德,勝殘去殺,天下歸仁。中心安仁,天下一人。」他還說:「你們必得要鍛鍊自己、必得要成材,為這塊土地謀點幸福,才不愧為文人,什麼是文人?古曰文人,今曰政治家,經天緯地謂之文!」這些熟悉的話語,諄諄的告誡,藉著門人的輯錄,又一一浮現在眼前。
毓老師在母親(太福晉)仙逝後發願繪千尊觀音像,花了十年工夫完成,觀音像仿自吳道子,上方拓有乾隆御筆的波羅密多心經,左下方拓有毓老師的親筆落款,記得老師說思親、念親,夜晚難以成眠就時起來畫像,一筆一畫勾勒出毓老師對父母的無盡孝思,他把功德回向給父母親。當時我也請了一幅觀音像供養。
黌舍讀書時,我們得輪流謄抄上課錄音帶,中午就在老師家吃飯,但見老師一大碗芝麻醬麵裏只有少許小黃瓜絲,我訝異的吃著如此的簡餐,以後又陸續吃過幾次,仍是一樣的醬料,一樣的滋味。卻讓我見證了飲食簡單就是長壽健康的祕訣,這三十幾年來我也奉守著簡約飲食的生活。
求學階段,我一直是位「好學生」,照著老師們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絕不踰越規矩節度;而味同嚼蠟的學校教本,似乎不曾帶給我煩惱,唯一怕的是考試成績不好。我以為認真讀好一本本的教科書就是「學問」,我毫無疑問的認真學。直到在黌舍讀書,毓老師引經據典之餘,還不斷以自己的人事閱歷舉證,把一句句、一段段的經典,完全活化了,原來經典不是白話翻譯!它是活的!它是可以運用在生活上的!——毓老師打開了我的智慧之窗,影響了我日後的教學生涯。
毓老師是大時代的見證者、大時代的參與者,他更是一部活歷史!此刻,執筆憶往,我多希望再聽聽老師智慧的教誨,還有老師那無所畏懼的對人事的批判,我更想再度瞻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榜樣。我卻忽略了永遠的六十八歲還是不敵歲月洪流的侵蝕⋯⋯。「哲人日以遠,典型在宿昔」,毓老師不朽的精神,必將透過黌舍和奉元弟子,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編輯:李協展 校對:林書任)
(轉載重校:熊羿)
【奉元問學之一】毓老師夏學的奉元思想之源始
文/潘朝陽
毓老師的思想是「奉元之夏學」。一般說法是他師承於南海康有為先生,毓老師二十一歲時在一場合雖曾依拜師禮向康有為行過大禮,但次年年初康氏就猝逝於青島,真確而言,毓老師的師承不會是康南海。幼兒和少年毓老師是老師的慈母庭訓讀經而得到國學基礎的,青年時,多追隨王國維先生、陳寶琛先生,亦在梁任公先生課上聽聞墨子學。
毓老師是由父母特別是母親督導開啟的,再跟隨著古文家大師和儒學嚴師的教誨之下奠立了基礎,並且自修學習了古文和今文學派的經史子集。甚至,我們可以確信他亦取南海先生的主要著作讀過,也應接觸過「常州學派」的《公羊春秋學》,在此脈絡中,必上通何休和董仲舒的《春秋》之義。
唯毓老師不是「雜家」,不是「國學家」,不是現代意義下的「學者」,他是「今之古儒」,他具有特殊的生命、心靈、思想的核心。
如果追溯毓老師的思想核心為何?則可一言以曰之,是為「奉元」,他稱「奉元」之學,就是「夏學」。其學必有本源。如同孔子的思想並非天縱,而是由三代禮樂經史典籍而來;孟荀的思想亦非不學而有,乃是依據並信仰孔子《六經》而延續發揚。毓老師「奉元」建立的「夏學」,亦有根本和始源,他依據什麼典籍、哪位大儒而創造「奉元夏學」呢?在《愛新覺羅毓鋆先生札記》一書中(張景興提供圖文,顏詮潁、范暘沐整理。臺北:中華奉元學會出版,2021),毓老師曰:
「奉元」出自《讀經示要》三卷〔……〕,「奉元」云云,見《繁露・王道》。奉元之「奉」,謂「敬以承之而勿失也」。人皆自識「真元」,即能以天地萬物一體為量。本此以立政教,則群俗趨善而太平之應不爽。
毓老師直接敘明「奉元」源自黃岡熊十力先生的《讀經示要》(第三卷),再往前溯之,與此思想有脈絡淵源者,則是西漢大儒董仲舒的《春秋繁露》。
追溯毓老師「奉元」的源出,須看熊十力先生的論述,熊先生曰:
《春秋》與《大易》相表裏。《易》首建「乾元」,明萬化之原也。而《春秋》以「元」統天,與《易》同旨。〔《春秋》托始隱公,而於其位之始年,首書元年春;春者天時也,先言「元」而後言春,明「乾元」始萬物,而統天之義與《易・乾卦・彖辭》合也。〕
何氏《解詁》於隱元年,發其義云:「變一為元,〔舊解云,元年以下,有二年三年不等,則知始年宜云一年,今不言一年,而變言元年,故知元者,別有取義。〕元者,氣也。〔「氣」者,大用流行之稱。參考《新唯識論》。〕無形以起,〔無形者,大用之開發的方面,《新論》所云「闢」也。此無形象,故曰無形以起。〕有形以分,〔有形者,大用之凝聚的方面,《新論》所云「翕」也。翕便成物,物乃散殊,故云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余謂,氣者,太極之顯,譬如眾漚,為大海水之顯。故於氣,而識其本體,則亦可名以太極也;《易》謂之乾元也,天地萬物皆資乎一元,一元者,太極顯為大用也。(熊十力:《讀經示要》,卷三(臺北:明文書局,1984),下冊,頁 781-782。)
熊先生這一段敘述可分兩段,首先他說到《易》與《春秋》的「乾元」或「元」是同一者,就是「萬化之元」。《春秋》言「元之春」,春天是天時之始,「元天之始」,這與《大易》之「乾元」的始生萬物之義,其實指涉的就是同一個「本體」,即天地宇宙萬物生命的「生化之元」。在此文的第二段,熊先生引何休《解詁》在〈隱公元年〉條中的一句訓詁「變一為元」之話語:「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何氏是東漢人士,所以此處自然也就依據漢儒的「氣論」來理解《大易》和《春秋》的「元」,他認為「元就是氣」,而「氣」之本身是無形無相的,但是它卻又有「顯現」的功用,「它之在其自己」是無形可睹的,可是它卻又是一種「顯發生起之功能」,這個功能就是它的「生化」,一旦顯現此種「生化」,就有天地宇宙萬物生命,在這個功用動能之中「形」之;所謂「形」也者,就是形成並且顯化為繁賾複雜的「現象」,因此,天地宇宙萬物生命的世界亦即彰著「存有」。
熊十力先生對於何休的「以氣釋元」的哲理十分重視,上引章句多有以「元氣觀」來論《大易》之「乾元」或《春秋》之「元」的大義者,我們謹依熊先生的話語予以舖陳:
「元」就是「氣」,何為「氣」?就是吾人所言的「大用流行」,也就是「本體」舉其全體之功用,因而顯見形成天地宇宙萬物生命的流動和暢運。而「元氣」的這個「大用流行」,又分為兩方面來說,一方面是它從「無形無相」而「生發彰顯」,由此層面言,稱為「闢」;而另一方面是它生發彰顯之時,同一時間,就會「顯現形態」而生起凝聚為「繁多現象」,由此層面言,則稱為「翕」。在「闢」而言,是無形相的,但卻同時有「翕」,它就是「元」的流行成物,而展顯為「萬殊」,這個「萬殊」,即是天地宇宙萬物生命共聚統合而成的世界存有。
再者,又可以用另外的用語來詮釋「元」。前面提到「元」就是「氣」,合起來可以說就是「元氣」,因為「乾坤之元」是無時不在顯見的,無時不在生化的,它其實就是《易》之「太極」的全體顯發,用一種比喻加以說明,就是「眾漚即是大海水的顯現」,因此,我們是從「氣」的呈顯流行中來體證「本體」的存在的,也就是人們是從海洋的繁多無數的海浪水漚現象而看見了大海水本身。通過大用繁興的「氣」才能體悟那內在的本體性質的「太極」,亦即「乾元」之「元」,由於它是「絕待的體」,所以以「一」來稱之,「一元」,即「太極」顯發流行而成其「大用」,這個「大用」就是天地宇宙萬物生命之整全,所以說:「天地萬物皆資始乎一元。」
其實,熊先生在這一段論述的,乃是他在《新唯識論》、《讀經示要》、《原儒》、《體用論》、《乾坤衍》等著作中表彰弘揚闡釋的《易經傳》的「乾坤之元」的「本體宇宙論」之觀念和思想。孔子《易經傳》和《春秋》之「元」,就是「體用不二」的「大生廣生」之「大道」。
毓老師標舉張揚「奉元」,其體證尊奉實踐的「大道」,即是熊十力先生在其《讀經示要》裏面闡釋的作為天地宇宙萬物生命之所以創生演進健行存有的「本體」,它於此稱為「元」,若在《論語》,稱為「仁」,而在《中庸》,以「誠」稱之,三者之名雖異,但其義則一也。
在《讀經示要》這一段論述之後,熊先生接著引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的某些章句而表達他自己的關於「元」的哲理。毓老師重視《繁露》,其「奉元」思想既是西漢董子的《春秋》之學,也是當代新儒家大儒熊十力先生從「董子春秋學」之詮釋中引生的「元」之大義。謹審視熊先生對於《繁露》的解釋如下:
《春秋繁露・重政》云:「唯聖人能屬萬物於「一」而繫之「元」也。〔……〕故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熊子注:萬物所從來者,謂之「元」。物若不能本其所從來之理,而承之以不失,則何以遂其生育之功乎?萬物並育者,由同稟「一元」之真,而承之以各暢其生耳。〕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熊子注:按天地萬物由之而成,故說為萬化之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熊子注:按此謂天地萬物所以成終成始,皆「元」為之。〕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熊子注:人之元,即是萬物之元,非有二元也。元者,絕待而自存。故曰「在乎天地之前」。夫天地乃形物之最大者,天地本資乎「元」,則一切物莫非「元」之所為。天地萬物皆以「元」為其實體,而「元」更無所待。〕(熊十力:《讀經示要》,卷三(臺北:明文書局,1984),下冊,頁781-782。)
今將熊先生夾雜的論文形態加以改一改,把此段董子之〈重政〉之文整理起來,其文是:
唯聖人能屬萬物於「一」而繫之「元」也。〔……〕故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
董子指出唯有孔子(其所說的聖人是指孔子)才能告訴世人,在「現象界」中,萬物雖然看來是「繁多」的,但萬物的「本體界」,則只是絕待的而不與二、三等多數相對照的那個絕對的「唯一」。此即「本體」,傳統中國之用語,是「道」、「天」。但是,孔子所說的這個「本體義」之「天道」,亦即這個「一」,卻不是抽象空懸的那種單獨性之形而上的「但理」,它必是「即體即用、即用即體」,「即道即氣、即氣即道」的「形上形下如其一如」的情況。因此,不能僅僅用「一」來表達本體顯發流行大用的狀態,所以才說應「繫之元」,亦即「變一為元」,「元」就是天地萬物的生生存有的「原」,就是天地、萬物、生命的源頭、起源。萬物和人皆一樣,皆是存有者,其等的根本並無差別沒有兩個,都是這個「元」;「元」先於天地。
此處謹將熊十力先生詮釋董子〈重政〉這一段對「元」之定義性的文句,重新安排之:
萬物所從來者謂之「元」,物若不能本其所從來之理,而承之以不失,則何以遂其生育之功乎?萬物並育者,由同稟「一元」之真,而承之以各暢其生耳,故說為萬化之原。天地萬物所以成終成始,皆「元」為之。人之元,即是萬物之元,非有二元也。元者,絕待而自存,「在乎天地之前」,夫天地乃形物之最大者,天地本資始乎元,則一切物莫非元之所為,天地萬物皆以元為其實體,而元更無所待。故云「在天地之前也。」
熊先生詮釋董仲舒的「元」之思想,其重點有二:
(1)天地宇宙萬物生命的本體稱之為「元」;「元」是「萬化之原」,就是一切流行大化的之「源頭」、「本真」。
(2)人和萬物的「元」,是「同一之元」,並無二、無三,它是在天地之前而絕待無對的「一」,也就是「本體」。
可是,吾人莫可誤會,不可以為「本體」和「現象」是隔斷分離而無關係的兩界,不可認為「本體」超越乎「現象」而獨存,亦不可以為「現象」可以憑空、無頭而生出,「現象」之生生必有「本體」。熊先生喜以「大海水和眾漚」來形容「體用合一之元」,就「本體」而言,是「大海水」;就「現象」來說,則是「眾漚」;沒有離開「大海水」而存在的「眾漚」,而「眾漚」的全體總量就是「大海水」,這種關係或結構,可以這樣說:「即大海水即眾漚,即眾漚即大海水」,依此之比喻,乃知「本體即現象而現象即本體」,或說「即體即用即用即體」。兩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辯證關係」。因此,「一元」是天地萬物的「大海水」;天地萬物則是「一元」的「眾漚」。
熊十力先生的此種「體用合一、道氣一如」的論點,其實是孔門的共法,從孔孟荀一路下來,到《公羊傳》、《董子繁露》、《何休解詁》直至後世的宋明大儒、晚明船山先生以迄民國熊十力先生,乃至今之奉元書院毓老師,「一元生化」的「本體宇宙論」,都是一以貫之的,其「一即為元而元即為一」,而「生化之本體」就是在「生化的大用」之中,而且若無「本體」,就必無「生化」,這是一致的觀點。
《讀經示要》詮釋《春秋》的「元」之大義的章句裏有一段,謹引述如下:
從「一元」處,演之為治化,則天下和均。人皆得其養,而貧富不均之患去矣;人皆得受教以自奮於學,而智愚不均之患去矣;人皆互相比輔,而強弱不均之患去矣。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而自然勢力之險阻,又得而均之矣。全人類相生相養,無有不均,和之至也,而大同太平之治成。董子所謂「奉元」之應也。〔「奉元」云云,見《繁露・王道篇》〕。「奉元」之奉,謂「敬以承之而勿失也」。人皆自識「真元」,即能以天地萬物一體為量;本此以立政教,則群俗趨善,而太平之應不爽。(熊十力:《讀經示要》,卷三(臺北:明文書局,1984),下冊,頁786。)
熊先生所說的:「『奉元』之『奉』,謂『敬以承之而勿失也』。人皆自識『真元』,即能以天地萬物一體為量;本此以立政教,則群俗趨善,而太平之應不爽。」毓老師甚重視而將它記於其《札記》中,此語雖短,但點醒世人一個重心,那就是孔子創建的「奉元」之大義,不是如同道佛兩家,只在乎追求心之清淨和虛靜的自我孤明自照之境,也不是像古希臘的哲士之只以「純粹知性」之追索「純理知識」為已足。孔門「奉元」,是一貫的「內聖外王」,是《大學》標舉宣揚的「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的由「內聖」而到「外王」的功夫和境界之順序次第,此處重視的是客觀實學和道德,就是「知與德合一」而彰著踐成的「內聖之仁」以及「外王之業」。這個「奉元」的理想和實踐,在孔子《春秋》微言大義以至兩千幾百年的儒家基本的常道慧命中,是其核心,在「內聖」層,要求成就「聖哲聖王」;在「外王」層,則是要求實現「公天下太平世」。毓老師的「奉元」之道,即此孔子的「道統」。
本文修正完稿於辛丑年(2021)9 月 30 日,臺北・天何言齋
【奉元問學之二】試解「夏學」的本義
文/陳有志
奉元書院脩緒「以夏學奧質,尋拯世真文」為宗門。毓老師楹書屬聯「道祖羲皇,學宗素王」,志追人文先祖及至聖先師,指開學養正,作為道風學旨正在《周易》及《春秋》。《毓老師說大學》說:
《易經》的構思,其思想之緻密,真是不可思議!如學數學,必得還原才行,依經解經即是還原思想。此為幾千年前中國人所寫的,故稱「夏學」,不分今古文,是中國人的智慧都吸收。夏,「中國之人也」,有別於夷狄。
《毓老師說大學》
又說:
《學庸》皆講治世之道,並非談文章,應是體悟就能行。中山先生以《學庸》為中國兩本最有系統的政治哲學,即談政之書。一切都是政治,有國政、有家政,《大學》講「為政在人」。《學庸》乃是夏學之入手處。
《毓老師說大學》
這樣,《學庸》是夏學的入手處。因為,毓老師說:
《學庸》是學大、用中,也就是學天、用中。立德,信則人任焉。
《毓老師說大學》
而
《易經》與《春秋》是孔子最重要的兩部書,這兩部書必要有師承,否則講不下去。《春秋》在撥亂反正,達天下一家;《易經》始於「進德修業」。⋯⋯ 《春秋》與《大易》相表裏;《大易》與《春秋》完全用元,故又稱「元經」。
《毓老師說大學》
如此,夏學的「夏」,就是指中國人。為中國,又稱為華夏。夏學自然是中國人的智慧,所不同於古希臘、印度及猶太人的智慧。遵照毓老師的解釋,夏學就與《易經》、《春秋》、《大學》與《中庸》有關。那麼,中國稱「華夏」或「諸夏」,為何不完全是以民族或地域自稱?「華夏」見諸《尚書》〈武成〉:「華夏蠻貊,罔不率俾。」〈偽孔傳〉解釋華夏為「冕服采章曰華,大國曰夏」。如《說文》稱「夏」,是「中國之人也。从夊从頁从臼。臼,兩手;夊,兩足也。」《說文》說「華,榮也。从艸从咢 。」如此,華夏就是冕服大國的中國人。若深究《說文》及〈偽孔傳〉冕服中國的解釋,好像也沒有說些清楚的要點?這樣,跟隨著毓老師的學大用中,就必須再進一步追問,為何夏學為「中國之人」的智慧,是學大、學天、用中,用元?這又與冕服采章,又有何關係?
《說文》:「華,榮也」。其實,「華」就是「帝」,為今「花」的本字。因被「帝王」的「帝」借用,另孳衍「蒂」、「芣」、「蔕」、「華」、「花」等字。蒂花,丹青紅紫,豔冶繁華,謂之釆章。釆章是指光華、光耀,如光普照,故為大者。所以,〈偽孔傳〉說華夏為「大國」,其實「大國」也同如「立國」。古「大」字同「立」字,都是象形字。意象在挺頭,張伸四肢,明白為勢,取信為任,故能立足於天地之間,「中」字形字意也近於「立」。「立」者以敬事為信。所以,人言為信。故「大」者是誠明為心,自誠明就是光明磊落的光華者。這樣說大國就是以誠信立國者。
《說文》說「夏」是「中國之人也」,不知根據什麼?本義又是什麼?按《說文》「夏」小篆是象形,與大篆及《睡虎地秦簡》的「夏」,字形相近,其摹形摹狀正是奮搖蹌踊的樂舞,故是「舞」的初文,借為專名,以「舞」異字代之。因此,「夏」本義就「樂舞」,就是行禮樂,故《周禮》有「舞大夏以祭山川」,又稱「凡樂事,以鐘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納夏》、《章夏》、《齊夏》、《族夏》、《祴夏》、《驁夏》。」樂舞的意義,正是《禮記》解釋的「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夏舞闋樂在敬合樂同。如此,以大夏、華夏、諸夏、華夏、中夏、中華,稱為「中國之人也」,就是指「行樂禮,以誠信立國,而光明磊落的中國人。」能以君子與小人為分辨,組合出來的社稷國家。
樂禮明誠為大義者,事小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故記晏嬰「枕尸股而哭,興,三踊而出」。晏嬰以社稷為要,向齊莊王「西鄉成踴」,親喪行禮,是以大為禮,不是徇恩的私小。這裏的「興」,在託事於物,以示大我。「興三踊」就在舞禮,就是行禮樂。以三成禮在絜敬,以樂舞為感物在同和,行文德的雅文,故雅為「大」就是「夏」,就是君子。故《禮記》〈明堂位〉有「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皮弁裼舞就在文雅,文雅所以彰大。或如〈祭統〉「夫大嘗禘,升歌《清廟》,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樂也。」升歌為和,舞樂為合,朱干玉戚,在止戈為武,化干戈為玉帛。天子之樂,在約信為誓,蒞牲為盟。所以,「入中國,則中國之」的可大之國,能豔冶繁華,故稱華夏。
〈樂記〉說「仁近於樂,義近於禮」。因為「禮者殊事合敬者也;樂者異文合愛者也」,正是《荀子》說禮義「比中而行」的君子之道。綜合華夏、中國、禮樂、仁義、同和、中和,中國以君子在「修道之謂教」,作為學教倫理。故《兌命》說:「念終始典于學。」為人文化成的倫理教法,自然不同漢摩拉比的權利法典,也不是猶太人啟示及信解的律法,更不同印度冥寂清靜的出世法。因此,不能把禮樂停在封建賓從的宗法,其中蘊涵在比中的禮義,在同合推因的良知判斷中,是具有共同體的政治哲學內涵。這是毓老師說《學庸》,即談政之書,《大學》是講「為政在人」的學問。《學庸》為學大、用中,而《易經》始於進德修業,《春秋》終於撥亂反正,故夏學能中用體大,達天下一家。
那麼,「同合」與「中」有什麼關聯?「夏」為何學「大」在用「中」?即此,為中國的「中」與禮樂仁義,會有關係嗎?這樣,「中」為同和或中和的意義,至少就要從它的認識及動力形態來理解。中和認識的理性思辯,歷來爭議大,問題極為複雜。我們僅就《中庸》未發及發的中和或《周易》一陰一陽相涵的繼善成性,與《大學》格物致知,兩者相構在知識起源的形式結論,簡單的解釋。
首先,只要同意並理解「禮異樂同」,是一種種差的判斷。那麼,我們就不該把傳統的格物概念,簡化為對象性的謂語屬性。種差是近類差異,由連續及序列產生出來的判斷。因此,同合就是指由複合在同餘為意涵的概念。「禮異樂同」就在指這種複合關係,乃由類異為同餘關係。種差判斷決定的意義是條件,不會只是對象屬性。這也就是說,中和相涵的複合作用,不會停留在感覺性質,成了只是作為重複或再現的廣延經驗,任由持久的定量或經驗的類比,限制在一般知識的固定形式裏。所以,《樂記》說「小大相成,終始相生」、《中庸》指「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而《大學》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本末終始,就是指出這種知覺是來自被捲入,這個連續變化的外延序列,因同餘為可共性關係,而成了可以相互展開的另一個可自新的新面。「本末終始」的事物,如音樂的合奏,在不同類差的併合中,小大相成相生,呈現連續變化又協和的空間。差異的同餘空間,就是由誠意維持為可連續的因子,構成出來一個有機的配置,並預設了共同進入一個共有環境系的因果關係。
其次,《大學》的格物致知,必然是止於至善的明明德,也就是說要有一個虛靈不昧的自覺。事事物物為「誠於中形於外」的本末終始,指出知識緣起最終目的,在複合對象成為相互依存的倫理,如〈樂記〉「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的同和同節。複合結構的對象,就是這個相互依存為可感通、可通達的自明,為明明德近如斯賓諾莎能動的自然。能動是可打開潛在一個自我理解、自我領悟,作為實現理智行為的根據,就是我們傳統稱為體性踐形的天命,也就是《中庸》的「致中和」。《大學》與《中庸》為性與教中節的修道,體現在倫理秩序是根據「禮異樂同」。這種呈現在物的本末,事的終始的天命流行,指的是當下情感的誠明率真。雖在種差的認識,相近於斯賓諾莎倫理學的能動自因。但斯賓諾莎感覺與感情的關係,重在種差的知識,作為最近因。相對於當下情感的誠明率真,是根據自然為全體的一致及平等。這正是毓老師所以說學天用中,不只是知識的真,更應該是協和情感真的先,可以達天下一家者。
因此,傳統以形象為知識,必然包括如《易緯乾坤鑿度》的「無、有、形、象、變、數」。反映形象之外,另有一層「無、有、變、數」,表現流行的動態概念。如此,在中和及陰陽的依存解釋,至少,可以看到三種思想發展及結果:
(一)漢儒象數中的「時行旁通」及王弼玄理的「宗元承乘」,視數為奇偶,保留二進位的陰陽變化,來解釋虛實相生的象。
(二)主氣感的絪縕浮沈,如張載的「從道順變」的理氣一致;程伊川的「理寓象數」,到朱熹「陽理陰氣」的天理流行;最後為王夫之的「乾坤並建」,顯見「動以入動」的「兩端一致」。
(三)熊十力先生的體用論,主翕闢收攝或動圈凝聚的「勢用分化」。共約三種中和:陰陽為奇偶數的組合、理氣流行或一致的綜合、體用收斂為分化的重合。
熊十力先生的新說,包括《新唯識論》及《乾坤衍》,之所以重要。因在,他把王夫之「行乎其中」的成性,解釋為「健者下行,順者上承,虛實相持,翕辟相容」(詳《周易外傳》第七章),這個相持相容的虛實翕辟,轉為健順剛柔的收縮。這是,熊十力先生指「只有翕,而無闢,只是物化」。也就是坤道的「靜翕動闢」,不能只成為絪縕物化的形與象,應該回到收凝能動的心感神用。這種心感的自力,就是本體的自性(詳《新唯識論》第七章〈成物〉)。收攝凝聚的勢用,即是能轉識為良知,即理即性為明知言性的體用。這是熊十力先生,所以呼應董仲舒的「變一為元」,重在把「格物致知」分化為本末終始的體用。
這樣,漢儒象數及王弼玄理,在數象組合的結果,只有對列為「勢」,就遺忘了原來禮樂仁義的「天理」。理一分殊為絪縕派生,一切現象只有「分量」,包含在全體的天理下,將缺乏一個能收攝流行變化的自明。若借唐君毅先生說「中國自然宇宙觀,視物皆有虛以涵實,以形成生化歷程,故無純物質性的實體觀念,萬物無永相矛盾衝突之理,而有由相感通以歸中和之理。」(見《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物格有物理之極,也有知至以闢用為良知者。這就是夏學以禮樂及中和為中國人之學的特色。
熊十力先生力主《大學》「格物致知」,只是本末終始的體用,不能剖成二界,淪為物化。所以,把陰陽兩端推回乾坤的衍用,在「智與神會,思與化通」顯見翕闢的體用。這裏,與其說這是熊十力先生的新說,不如說是與「變一為元」的感應主體,兩者一樣近乎中和的原初傳統。這也是毓老師所說「盤皇另辟天」的原元,因「辟天」分化,為可感通的人文者,都在每個君子能敬用為誠,故說:
夏,大也。非大小之有對,乃大而無對。故能役大乃御天。夏,中國之人也,即能御天之人也。故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又曰配天。夏,即元之用。元即夏之體。
《愛新覺羅毓鋆先生札記選集》第 153 頁
《毓老師說大學》又指:
我稱「夏學」,不談今古文,在還原貌,要保存原料。接受中國人的東西,融化在個人的智慧中。中國東西自「元」來,現在要「原元」,將過去的都當作堆肥,用以培元(種子),再開今天所用的花果,即「盤皇另辟天」,亦《春秋》所謂「天地之始也」。此乃吾人之立場,但不一定每個皆能達到。
《毓老師說大學》
夏學專業學大用中的辟天立式。始亨在立元,故乾動以直,坤動以闢。大生及廣生的天祿,總是花果繁華。元者,美利天下,故稱華夏。天無不開,地無不闢,培元履仁,必然大而無對。因為「履以和行,謙以制禮」,這是老祖宗的大智慧,也是毓老師諄諄的教誨。
寫於至聖先師二千五百七十一誕辰日
【奉元問學之三】向大師致敬(六)——我上林明進老師的「論語」課
文/顏宏如
編按:林明進老師的五年「論語」課於去年(2020) 12 月底畫下圓滿句點。課程結束後,許多長期聽課的學員與師友都紛紛發表心得感想,紀念在林老師課堂中的感動,誠可謂「餘音繞樑,三月不絕⋯⋯」(友善連結:最後一堂側記)。本文轉載自「論語」課五年全勤的學員顏宏如學姊於一月初(2021-01-07)發表於臉書上的聽課心得,字裡行間充滿趣味,心得感想亦頗有見地。顏學姊會撰寫一系列心得文章,本文為該系列的第六篇(友善連結:第五篇心得)。為求「弦歌不輟」,本刊特別徵得顏學姊同意陸續轉載,以饗讀者!
【正文】
2021.01.09 (六)【向大師致敬:(6)】
《子路篇》帶給我的啟示,簡單的說就是「民之所欲,常在我心」,也就是老師所詮釋的「執政者要貴通天下之志,貴除天下之患」;因此做為班級導師,我得用心觀察,比家長和學生更清楚他們的需求,這是體貼,也是親民的表現。
除了先之、勞之和無倦,我還從《論語》的教導裡學到了另一課,那便是在《學而篇》中,孔子談到要領導一個有千輛兵車的國家,必須要恭敬謹慎,取信於民 (敬事而信),節約開支 (節用而愛人),還有役使百姓要依時令,不要誤農時 (使民以時)。這三個觀念從頭到尾就昭揭著一個重點:執政者和百姓的心是貼合在一起的,所以願意時時以百姓為念,處處為百姓著想。
老師在課堂上特別強調「慎德」,慎德表現於內就是「恭」,表現在外就是「敬」,恭己敬人都是尊重。執教鞭數年,儘管早練就一身「站上講臺就能授課的功夫」,但思及老師的教導,我還是恭恭謹謹,堅持用心備課,就怕怠慢了自己的初衷,褻瀆了神聖的使命。
另外,老師也提及「信」是雙向道,居上位者的誠正守信,就能帶動人民對政府產生信心,最終也願意信任執政者的調度。在教育現場,我們除了要取信於學生,還要取信於家長。所幸,如果能做到前述「先之」、「勞之」和「無倦」,通常就能取得家長與學生的信任,此後班務發展無往不利,因為家長就是最強大的後援和靠山。
「使民以時」是我認為教育界最需要改善的。老師說,早期以農立國,恪遵農時相當重要。他還舉例,如果稻子沒有在該播種的時節播種,延誤了天時,即使結穗也會結出空包彈。所以,執政者首要遵守天時,不可以在收割播種的季節役使人民。我想到現在的學校為了求生存,講究多元發展,活動熱熱鬧鬧,看似繽紛,實則擾民。有時明明段考在即,學生還得疲於奔命去參賽,一整天都不在學校,缺了的課也不知道該怎麼補?又或者,明明已期末,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卻突然收到上級單位交派的任務,比方說要做各式各樣的觀課或填繁瑣的調查表等,而且每件都十萬火急、一刻不得怠慢,這都會讓基層教師因為身分乏術而心生倦怠。
正因有這樣深刻的體悟,因此,個人在帶班時,會盡可能避免在大日子「雪上加霜」的增添作業,因為適時讓孩子休養生息,甚至能難人之所難,都是居上位者體貼的心意。
~待續~
#非寫不可
#不寫對不起自己
#我非得記下這五年來的聽課心得
#曾蒙國寶級大師親炙此生無憾
【奉元問學之四】秋季課程「易『象』與策略」心得
文/錢威良
編按:此系列課程為嚴定暹老師專為大家介紹實用夏學所開設的秋季課程,為期十二堂課。毓老師曾說《易經》是智海,《孫子兵法》是智典。是智慧的產物。書有古今,智慧無古今。嚴老師致力於《易經》與《孫子》的教導,讓中國的思想左右逢源。此次特邀學員—錢威良撰寫課程心得,以嚮讀者。
【正文】
嚴老師在課程中,常常以借事說理的方式要大家在生活中能夠警惕自己。為什麼能夠透視敵情,正因為掌握《孫子兵法》能夠看到主客間的「虛實」。而要如何透視敵情,正是掌握了《易經》中的「善觀」。
在《易經・觀卦》的觀也是有層次之分的,從「童觀」,未見世面的孩子,對任何事情都很好奇,迷迷糊糊的什麼都看,看到表象,卻也不知道大人們在做什麼。此時就需要「正蒙養而裨後學」的老師,善用記載前人例子的古文,引導達到啟發的作用。而嚴老師正是在做此一件事情。到了「闚觀」,躡手躡腳地看,偷窺別人隱私,其實這也不僅止於「看」的這個動作,還包括背後與人閒聊別人的八卦、盜用別人社群網站上的帳號等等,同樣或因為好奇、或因為覺得有趣、或因為利益薰心,使得人們會犯下這樣不道德的行為。所以孔子才會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出自《論語・顏淵》)在「觀」別人之前,先達到「克己」,回歸到禮上,人人彼此尊重,這就是「仁」了。其實這一步驟也正在「調心」,當師長指正要後輩克制自己的行為,多半小朋友第一件事情會問:「可是我同學他也這樣啊!某某某也這樣啊,為什麼我不行?」等等諸如此類的言論。觀其心生怨懟,就應正視他所提出的問題。此時再反問小朋友:「你覺得做了這件事情,你得到什麼?還是只是一時的爽快感?」一切都是「心」在作祟。筆者舉一個尋常生活的例子,有一次朋友擅自拿走筆者的電子平板去滑,看裡面的社群帳號,發現筆者以前追蹤一些不雅的社群。結果彼此面面相覷,尷尬的微微笑,又把平板放了回去。雖說闚觀不好,但同時警惕筆者,何必招攬不必要的是非,於是把裡面不正經的帳號都刪掉了。而到了「觀我生」,已經有君子的味道了,故曰「未失道也」。(前兩爻)以前的自己從來不看自己,都看別人,好的在別人身上就會羨慕、自怨自艾,抱怨自己的爸爸為何不是郭台銘,壞的在別人身上就會責罵、痛批、公審。是不是這些事情都發生在您我的日常、社群媒體中呢。《易經》中的「善觀」,觀自己只是入門。電影《一代宗師》中的台詞:「習武之人要經歷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不只習武之人,人人亦若是。從「觀我生」、「觀國之光」、「觀其生」。最後而能觀止:聖人是人,亦要進食、如廁、睡覺,佛也是人,正如達摩祖師曾言:
我本求心心自持,求心不得待心知。佛性不從心外得,心生便是罪生時。我本求心不求佛,了知三界空無物。若欲求佛但求心,只這心心心是佛。
因此佛家修行人觀其生滅、無常、苦、空、無我,斷除煩惱根。但是唯有真正能夠發大慈悲心「見眾生」,對待眾生能以絕對的平等而論,那就是觀自在菩薩了。
嚴老師在課堂中舉了很多觀的例子,事實上就是「觀」古人的智慧啟發自己的智慧。如李白命令高力士脫鞋子,不要說小人,就如一般人被這樣無禮對待也會生氣。「禍福無門,唯人自招」。高力士進讒言,給李白穿小鞋,讓他難做人。而李白自己授人以柄,也難辭其咎。故《易經・繫辭傳》提到:「謙,德之柄也。」而謙需要疊加在禮之上,否則會淪為阿諛諂媚、虛偽做作,為人口舌之嫌。「禮多人不怪」更重要的是加上「謙」。在此另外舉一個淨空老法師的故事作為佐證。法師年輕的時候應邀到香港講經說法,然而那邊的道場有一批專門踢館子,找人家麻煩的居士,他們研究佛學,卻以此為工具,批鬥講經的法師,來顯示自己的高明。而淨空法師當時到那邊開口第一句:「我學得很淺,學得不多,知道的很少,都是講古人的註解,我自己沒有東西。」言外之意就是講經說法,講錯了是古人註解錯了。但其實最重要的事,是法師恭敬有禮的態度,德之柄是在自己手上,不是送交給別人。而在那講經四個月過程,從來沒有人找過法師麻煩。法師叮囑世人:「傲慢心一起,找麻煩的人就來。」(文章改寫自:https://www.facebook.com/groups/1375881136026359/posts/3053950204886102/)
—全文完—
【公告事項之一】第五屆第一次會員大會延期
文/秘書處
中華奉元學會原訂於今年(民國 110、2021)10 月 24 日(週日)下午二時假 中國文化大學大夏館 B1國際會議廳舉行「第五屆第一次會員大會」,然有鑒於目前全臺新冠(COVID-19)疫情仍然嚴峻,經 第四屆第七次理監事會議 慎重地評估討論後決議,為符合內政部相關防疫規定,更為了保護會員們的健康安全、避免大型集會活動的羣聚風險,會員大會 將延後三個月 至 2022 年 1 月 16 日(週日)舉行,敬請留意!後續如有其他異動,請隨時留意奉元書院網站、臉書及 Line公告!
⚠️異動後之會員大會訊息⚠️
【時間】2022-01-16,週日下午二~五時
【地點】另行通知
【公告事項之二】毓老師夏曆誕辰紀念活動
文/秘書處
今年 10 月 15 日(夏曆九月初十)為 毓老師一百一十六歲誕辰紀念日,學會將舉行祭拜活動。為因應新冠病毒(COVID-19)疫情並維護同門健康安全,避免群聚感染風險,本活動將採線上直播方式舉行,現場不開放大家入場,造成不便,敬請見諒。紀念活動將由劉君祖理事長、吳榮彬副理事長、潘朝陽常務理事以及徐泓老師,在學會現場代表祭拜 毓老師!活動會於當天(10/15)上午十點開始,預計一小時結束。歡迎各位學長姐同步於線上即時觀禮,一起向 老師致敬。
【時間】10/15,週五上午十~十一點
【地點】YouTube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