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大念書時,聽包比德說有位滿洲王子(毓老)在自家辦私塾,講授四書五經。當時我剛到台灣,對中國文化求知若渴,在包比德的引介之下,我成了黌舍的學生,在那聽了三年的課。
他身材高大,氣宇軒昂,身著漂亮的長袍,頭戴藍色小帽,左手拿著一串念珠,右手戴一枚琥珀色的玉戒,濃眉長鬚散發著威嚴,聲音低沉而宏亮,有貴族氣息。而課堂在景美鄉下,天氣炎熱時,農家的豬糞味臭不可當。三年多半在這種環境簡陋、心靈充實的對比中度過,讓我們嘗到「在陳絕糧,弦歌不衰」的滋味。
老師講課能讓同學感受經書的原汁原味,同時還能讓書發出光芒。時局艱難,「君子素其位而行」成了他鼓舞人心的話,也是他的自白。《論語》在他入情入理的解釋下不但好懂,同時也能想見孔子的靈性、機智、憤怒、傷感。
而老師的課是有進度的,從《論語》到《大學》和《中庸》,再到《禮記》和《易經》,儒家思想鬱鬱蔥蔥,大氣磅礴。這趟路有如登山,在山腰處,偶能喘口氣眺望美麗的視野,譬如讀到「(君子)……參天地之化育」時,是一處勝景;而第三年,在讀到「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時,只覺飄然雲海之上,心中有不可言喻的神奇之感,應該是到了山頂。
毓老師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有一次帶了一瓶茅台給他表示敬意,不料他當場就把酒開了,並問我味道如何,有無回甘?隨後他開了一個箱子,從裡面拿出骨董字畫展示。其中有一幅五米長的字,是王陽明的。有一幅楷書簡直和新的一樣,卻是唐人駱賓王所書。還有色澤美麗的黃色玉琮,在把玩之後,我問老師是什麼時代的,他說:「夏代。」
那天相聚很難忘,師生共飲,也賞玩連故宮都沒有的無價之寶!很多中華民族最優異的文化被他監護著,也融入他的生命中,成為意蘊深遠的東西。夏代的琮讓人想到老師「夏學」的理想,美酒的回味讓人想到君子的美德。
相對於一生的時間,三年不長,大學畢業後我很少和老師聯繫。但他的課和他的人時常縈繞在心中,我離開他了,但他還跟著我。
在大陸傳統文化蕩然無存,以及台灣質疑「外來文化」的大局中看待老師的一生,益顯其人之特殊。他歷經三次亡國,一個人飄洋過海到台灣來,流離失所,孤苦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但他沒有孤獨或抑鬱,反倒以驚人的毅力投入振興風雅、繼往開來的工作。
黌舍全名曰「天德黌舍」。老師就像一陣天風,至大至剛,從千里之外吹來,從遙遠的古代吹到現代,從中國吹到台灣,把消沉將熄的中華文化的灰燼吹醒了,給無數年輕人帶來光明和力量。
這是一個最美的傳奇,而它的意義還有待我們思索。
【2011-04-10/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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